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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現在,艾蒂安開始理解了縈繞在他腦海裡的那些思想。在此以前,在夥伴們忿忿不滿的時候,他只是懷著本能的憤怒。擺在他面前的各種複雜問題:為什麼有人窮?有人富?為什麼窮人被富人踩在腳底下而從來也不希望去取代他們?他第一步是理解到自己的無知。從這時起,暗中的羞愧,內心的煩惱一直折磨著他;他對於全人類一律平等,人們應共享世上財富,這些激動著他心弦的事情一無所知,也不敢談論。因此,他像那些拚命追求知識的無知的人一樣,無計劃地貪婪地學習起來。現在,他按時跟比他文化水平高、積極投身於社會主義運動的普魯沙通信。他讓普魯沙給他寄來一些書,囫圇吞棗地讀完以後,更加受到鼓舞。特別是一位比利時醫生寫的一本醫學書《礦工衛生》,這本書簡單明瞭地介紹了致使煤礦工人死亡的一些疾病。此外,他當然還讀了不少難以理解的枯燥的政治經濟論文,以及一些使他思想混亂的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還有就是一些舊報紙,他把這些書報都保存起來,作為將來與人爭論時的有力論據。另外,蘇瓦林也借書給他,那本論合作社的書籍使他對於取消貨幣、把整個社會生活建築在勞動基礎上的世界互換聯盟,幻想了一個月之久。自從他感到自己已經學會思考問題以後,自愧無知的心情便消失了,一股傲氣油然而生。

  頭幾個月,艾蒂安像新接受洗禮的教徒一樣,熱情高漲。對壓迫者義憤滿胸,渴望被壓迫者不久就能獲得勝利。但是他還不能用他從書本上學到的模糊不清的知識制定出一個系統的制度。拉賽納的實際要求和蘇瓦林的毀滅性暴力行動的思想混雜在他的腦海裡;他幾乎每天都在萬利酒館同拉賽納和蘇瓦林一起痛駡煤礦公司。當他從那裡出來以後,他就進入夢境,仿佛看到人民不必打碎一塊玻璃,也不必流一滴血,就獲得了徹底的新生。另外,將來該採取什麼行政方法,在他的思想中也是一團模糊,他盼望一切都順順當當的,因為他總想不出一個重建社會的計劃來。他甚至表現得溫和和自相矛盾,並常常說,要從社會問題中排除政治因素。這是他從書本上看到的一句話,他也最喜歡在他周圍的遲鈍的礦工中間談這句話。現在,馬赫一家每天晚上總要多聊上半個小時才上樓睡覺。艾蒂安總是談那件事。隨著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斯文,他對礦工村裡男女混雜的情況也就越來越感到難以容忍。難道人都是畜生嗎?竟把他們這樣一個緊挨一個地圈在田野中間,甚至換換內衣要想不叫旁邊的人看到屁股都辦不到!這對健康是何等有害!青年男女又怎麼會不墮落呢!「那還用說,」馬赫回答說,「要是我們的錢多一點,就會更舒服一些……不管怎麼說,大家擠在一塊兒對誰也沒有好處,只會使男的酗酒,姑娘懷肚子。」於是,一家子就此談起來,人人發表自己的意見,屋子裡本來已經充滿煎洋蔥的味道,加上煤油燈的氣味,空氣更加污濁了。是的,生活真不是好受的。人們像牛馬一樣勞動,所幹的活跟從前用來懲罰犯人的苦役一樣,許多人把命丟在那裡,但是就是這樣幹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裡也吃不上一口肉。當然,人們多少還有一點吃的,只是少得可憐,僅僅不致餓死而已,並且人人債臺高築,一天到晚有債主追逼著,就像自己的麵包是偷來的一樣。每逢星期天,大家累得只顧睡覺。唯一的快樂就是喝酒,或者是跟自己老婆一起造孩子;然而,啤酒將使你的肚子過於肥胖,孩子將會不理你。不,不,這種生活真不是好受的。這時,馬赫老婆也插嘴說:

  「最糟糕的是,人們自己認為這種情況不可能改變,不是嗎?……年輕的時候總想著將來會幸福,盼望這個盼望那個;隨後,仍然是受苦,還是跳不出窮人圈去……我呀,我決不想損害任何人,可是,這種不公正也常常使我氣忿。」

  一陣沉默。大家在這關閉著的天地中,感到說不上來的憋悶,這時才喘了一口氣。如果老爺爺長命老也在場的話,只有他一個人表示驚訝。因為在他那個時代,人們並不這樣傷腦筋:生在煤裡,就得挖煤,除此以外,誰也沒有別的要求;現在卻吹來了這樣一股風,弄得礦工們異想天開。

  「什麼也別埋怨,」他嘟囔說,「一杯好啤酒就是一杯好啤酒……資本家們差不多都是壞蛋,可是資本家總是要有的,這不是事實嗎?在這方面傷腦筋一點兒用也沒有。」

  這下子艾蒂安激動起來。怎麼,難道不許工人思考麼!嗯!正因為現在工人懂得思考了,事情才快要改變。在老爺爺那個時代,礦工像牲口一樣生活在礦井裡,像採煤的機器一樣在地下轉動著,對外面的事物不聞不問。因此有權有勢的富人們才能為所欲為,買他們,賣他們,吸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而他們對這些卻毫無所知。但是,如今礦工們徹底覺悟了,他們像埋在地下的一顆良種,開始萌芽了。總有那麼一天早晨我們會突然看到它在美麗的田野上破土而出的。是的,要長出許許多多人,長出一支為恢復公正而戰鬥的大軍。革命以後,不是所有的公民都一律平等嗎?既然大家一樣投票,工人還會雇用他們的資本家的奴隸嗎?現在,大公司利用它們所擁有的機器把一切都壓垮了,人們連從前對抗他們的保證也失去了。當年,同一行業的人還能組成一個行會進行自衛。他媽的!正是由於這和其他原因,隨著人們教育程度的提高,總有一天都會徹底改變的。只要看看礦工村的情況就明白了:祖父一輩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父親這一輩不是會寫了嗎?而今青年一輩,都像教師那樣能讀會寫了。啊!一代人正在茁壯成長,一點一點地成長,在陽光的普照下逐漸成熟!既然人們不一定終生要死守在一個地方,而且也能有占居別人位置的雄心,為什麼不揮起拳頭,想法子當強者呢?

  馬赫雖然被說動了,但心裡不免仍充滿疑團。

  「誰一動,馬上就會被開除。」他說。「還是老爺爺說得對,到頭來倒黴的還是礦工,休想得到任何好處。」

  半天沒有做聲的馬赫老婆,如夢初醒地說:

  「但願本堂神甫的話是真的,今世受罪,來世能夠享福!」

  一陣哄笑打斷了她的話,連孩子們都聳了聳肩膀,他們受外界風潮的影響,都不再信神,只是對礦井底下的遊魂還暗暗有些恐懼,對虛無縹緲的天卻毫不在乎。

  「啊!得了吧!去他本堂神甫的吧!」馬赫大聲說。「要是他們真相信這個的話,他們就會少吃一點,多幹點活兒,好給自己在天上修下一個好位置了……沒那麼回事,人死如燈滅,一切也就全完了。」

  馬赫老婆深深地歎了幾口氣說:

  「啊!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然後她兩手攤放在膝蓋上,帶著一種無限悵惘的神情說:

  「那麼,我們這些人真的永遠完了。」

  大傢伙面面相覷。老爺爺長命老正往手帕裡吐痰,馬赫忘記嘴裡還叼著已經熄滅的煙斗。阿爾奇坐在已經伏在桌邊上睡著了的勒諾爾和亨利之間諦聽著。特別是卡特琳,手托下巴,聆聽艾蒂安大聲講出自己的信心和夢寐以求的社會的迷人前景。她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四周的人家都已入睡,只隱約聽到遠處孩子的哭聲,或深夜歸來的醉漢的吵鬧聲。房間裡,布穀鳥木鐘滴嗒滴嗒有條不紊地響著,儘管屋裡的空氣憋悶,撒了沙的地上還是升起一股潮濕的涼氣。

  「你又想什麼了!」艾蒂安說,「難道非要一個上帝和天堂才會幸福嗎?難道你就不能在人世間為自己創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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