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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艾蒂安聲調激昂、滔滔不絕地談著。突然間,這關閉著的小天地裂開了,一束強光照亮了這些窮苦人的黑暗生活。那種永無止境的貧困,牛馬般的勞役,豬羊一樣任人宰割、任人吞食的命運等等,一切不幸都消失了,被一股強烈的陽光一掃而盡了,正義在萬道霞光的照耀下從天而降。既然仁慈的上帝不復存在,正義就要把人類送進平等博愛的樂土,保證人人幸福。猶如想像的那樣,一個新的社會一早晨就誕生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幻影一樣出現在眼前,在那裡,每個公民都靠自己的勞動,各得其所共享快樂。腐朽的舊世界已經粉碎,一個新生的、純潔的人類出現了,人人都是勞動者,他們的原則是:憑工計勞,按勞付酬。這個夢想越來越大,越來越美,它越顯得高不可攀,就越有誘惑力。

  最初,馬赫老婆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不相信艾蒂安的話。不,不,這過於美好了,不應該懷有這種想法,因為這種想法將會使生活更加可憎,況且,為了幸福,還要毀掉一切。當她看到馬赫的眼裡閃出亮光,先是主意不定,而後被說服的時候,她不安起來,大聲打斷艾蒂安的話說:

  「別聽他的,我的老頭子!明擺著他是在跟我們講神話……難道有錢人會乖乖地跟我們一樣幹活兒嗎?」

  然而,這種夢想的魅力漸漸也在她的身上發生了作用。她終於笑了,開始憧憬未來,進入了那個理想的美好世界。哪怕在短暫的時刻裡忘卻悲慘的現實,也是何等甜蜜啊!當人們面向黃土背朝天低頭過著牛馬般的生活時,是特別需要有一個說謊的角落的,在那裡他們可以津津有味地談論一些永遠得不到的東西,聊以自慰。然而使她激動、使她同意這位年輕人的意見的,正是公正的思想。

  「你這麼說是對的!」她大聲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只要事情合乎正義,我甘願為它粉身碎骨……真的!是應該讓我們享受享受才對。」

  這時,馬赫敢於放開膽子說話了。

  「他媽的,別看我窮,為了今生今世能親眼看到這一切,我情願拿出五個法郎……這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呀!是不是?這很快就會實現嗎?我們應該怎麼辦?」

  艾蒂安又接著講起來,他斬釘截鐵地說,舊社會正在崩潰,要不了幾個月了。關於採取什麼方法,他說得比較含混,把他讀過的東西東拼西湊地說一通,反正在一群愚昧無知的人面前,他並不怕作一些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解釋。他把所有的方法一個一個地都講到了,他確信勝利易如反掌,一個普遍的親吻就可以消除階級矛盾,因而他把這些方法說得很溫和,絲毫也沒有考慮到資本家和資產階級中間的那些壞蛋是可能需要用強力才能制服的。馬赫全家仿佛都明白了,他們懷著新奉教者的那種盲目信仰,贊成並接受了這種奇跡般的解決方法,好像教會初興時期的基督徒一樣,在舊世界的糞土上期待著完美的社會的來臨。小阿爾奇也不時地插上幾句,她所想像的幸福就是有一幢非常溫暖的房子,孩子們可以在那裡盡情玩耍,並且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卡特琳一直用手托著下頦,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望著艾蒂安,等他一住口,她就像著了涼似地輕輕打個冷戰,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馬赫老婆望著布穀鳥木鐘,說:

  「九點多了,這怎麼行!明天都該起不來了。」

  於是,馬赫一家人又失望地、心情鬱鬱地離開桌子,他們覺得好像剛剛發了財,又突然陷入一籌莫展的困境。馬上要到礦上去的老爺爺長命老嘟噥說,這些神話並不能使飯食變得好一些。別的人一個跟一個地上了樓,這時人們才理會到牆壁上的潮濕和令人窒息的污濁空氣。全礦工村都已沉睡,在樓上,卡特琳是最後一個上床,吹滅蠟燭,艾蒂安聽見她輾轉反側了好半天才睡著。

  鄰居們也常常跑來參加議論,每當談到平均分配的時候,勒瓦克就顯得特別興奮,而每當大家抨擊公司時,出於謹慎的考慮,皮埃隆總是藉口要去睡覺,就悄悄溜走了。紮查裡偶爾也來一會兒,不過他討厭政治,寧願到萬利酒館喝啤酒去。至於沙瓦爾,他的調子比別人都高,他主張流血鬥爭。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馬赫家來呆上一個鐘頭。他這樣熱中,其中多少還摻雜著一種不便明言的嫉妒,他生怕有人把他的卡特琳奪走。他本來已經厭倦這個姑娘了,可是自從有一個男人睡在她一旁,並且可能在夜間佔有她以後,他又覺得她可貴了。

  艾蒂安的影響越來越大,他逐漸把礦工村的革命情緒鼓動起來。這是一種暗中進行的宣傳,由於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越來越高,這種宣傳也就越來越有力。儘管馬赫老婆懷著一個謹慎從事的主婦的那種疑慮,但對艾蒂安仍然很尊重,因為他按期交食宿費,既不喝酒,又不賭錢,就愛埋頭讀書。她在街坊四鄰的女人們當中誇他是個有教養的小夥子,所以她們也總來求他代寫書信。他可以說成了一位管事先生,除了負責寫信,哪家遇到什麼難辦的事,也都要向他討主意。因此,從九月起,他終於建立起他那個盡人皆知的互助基金會,只是力量還很薄弱,參加的僅是礦工村的居民。但是,假如公司不干涉、不阻撓的話,他很希望所有礦井的礦工都能參加。大家推舉他擔任這個基金會的秘書,還給他一點津貼,作為他寫寫記記的報償。這使他闊氣起來了。如果說一個結了婚的礦工,每月掙的錢不夠開支的話,那麼一個沒有任何負擔的儉樸的單身漢是可以攢些錢的。

  從此以後,艾蒂安身上慢慢地發生了一種變化。貧困時收斂起來的講究打扮和享受的本能抬頭了。他買了些毛呢衣服,漂亮的長筒靴,儼然成了一個頭目,整個礦工村都圍繞在他周圍。他的虛榮心得到了一些滿足,於是這種在群眾中初步獲得的聲望使他有些飄飄然了。他雖然這麼年輕,昨天還只是一個小工,現在卻成了領導人、指揮人的人,這就使他驕傲起來,使他更加夢想不久就會爆發革命,他要在這場革命中大顯身手。他的面容也變了,裝得很嚴肅,講話也打起官腔來;他那不斷滋長的野心使他更加熱中於他的理論,更傾向鬥爭的思想。

  秋深了,礦工村一個個小菜園在十月的嚴寒中變得毫無生氣。徒工們不再在纖細柔弱的丁香花後面和棚屋頂上同推車女工鬼混。只剩下冬令的蔬菜:晶瑩著白霜的白菜、蔥頭和準備醃吃的生菜。冬季的傾盆大雨不斷敲打著住房的紅瓦,雨水像瀑布一樣通過簷槽嘩嘩流進大木桶裡。家家戶戶的火爐不再滅火,爐子裡冒出的煤氣使關得嚴嚴實實的屋裡的空氣非常污濁。一個苦難的季節又開始了。

  在十月裡最初的一個寒夜裡,艾蒂安剛剛在樓下談完話,因為過於興奮,一時不能入睡。他看著卡特琳很快鑽進被窩,把蠟燭吹滅。她顯得也很激動,內心有一股女子的羞澀心,使她那樣慌亂,那麼笨拙,而使她更加暴露。在黑暗中,她像死人一樣地躺著,但他聽得出她也沒有睡著,知道她在想他,正像他在想她一樣;他們心裡這種無聲的交流,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使他們心情紛亂。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他和她都一動不動,只有兩個人的呼吸互相攪擾著,儘管他們想盡力壓低他們出氣的聲音。有幾次,他都幾乎要站起來去抱住她。雖然兩個人都有這種強烈的願望,卻從未互相滿足,這多麼蠢呀!為什麼要如此折磨自己的心呢?孩子們都睡著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得到他,他也知道她屏著呼吸在等他,她會一聲不響地閉緊嘴把他摟住的。差不多一個鐘頭過去了。他並沒有過去抱住她,她呢,連身子都不敢翻,生怕會把他招引過去。他們仍床靠床地睡在一起,然而羞恥、矛盾和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微妙的友愛的牆卻更加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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