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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現在,當艾蒂安每天晚上散步的時候,不再到矸子堆後面去驚擾幽會的情人了,而是到麥田裡追找他們,只要一眼瞟見泛黃的麥穗和大朵的紅罌粟花一動,他立刻可以斷定那裡是這些可憐的鳥雀放蕩的窩巢。紮查裡和斐洛梅按照老情人的習慣,經常到麥地裡來。焦臉婆老是追蹤麗迪,時常把她跟讓蘭一起從窩裡拖出來,不過他們藏得也很嚴,除非踩到他們身上,否則是趕不散他們的。至於穆凱特,更是到處露宿了,不論人們從哪塊地裡穿過,都會看到她縮下頭去,假如她是朝天躺著,那就只有兩隻腳露在外面。所有這些人都如此放蕩無羈,艾蒂安卻毫不在意,唯獨他看到卡特琳和大個子沙瓦爾晚上在一起時,才認為這樣做是罪過。他看到過他們兩次,一次是當他走近的時候,他倆便伏倒在一塊麥田裡,然後麥稈就紋絲不動了。另一次,他正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走著,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剛剛露出麥叢,隨即又縮了回去。此刻,對他來說這一望無際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氣了,最好還是呆在拉賽納的萬利酒館裡消磨他的傍晚。

  「拉賽納太太,請您給我來杯啤酒……今天晚上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太累了。」

  隨後他轉身對一個一向坐在裡面的桌子上、腦袋靠著牆的夥伴說:

  「蘇瓦林,你不來一杯嗎?」

  「謝謝,我什麼也不想喝。」

  艾蒂安跟蘇瓦林都住在這裡,房間挨房間,因而相互認識了。蘇瓦林是沃勒礦井的機器匠,住在樓上艾蒂安隔壁那間帶家具的房間裡。他看來大概有三十歲光景,生得纖細俊秀,一頭長髮,細嫩的臉上長著淡淡的鬍鬚。他長著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齒,一個秀氣的鼻子和一張小巧的嘴巴,加上他那玫瑰色的臉蛋兒,使他像一個姑娘一樣,並且具有一種溫和而又頑強的神情,剛毅的眼睛發出灰色的閃光,顯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窮工人的房間裡,只有一箱子紙和書。他是個俄國人,任憑人家怎樣談論他,他卻從來不談自己的事,礦工們非常不信任外國人,一看他那雙有錢人的纖細的手,就認定他屬￿另一個階級。他們最初猜想他是闖了什麼禍,或許是殺了人逃到這裡來的。後來,大家發現他對人非常友好,並不傲慢,而且常常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分給礦工村的孩子們,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聽說他是個流亡的政治難民以後,就更放了心,在他們看來,憑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過罪也可以原諒,並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

  最初幾個星期,艾蒂安認為蘇瓦林非常拘謹,所以直到後來他才瞭解了他的歷史。蘇瓦林是俄國土拉省一個貴族的最小的兒子。在聖彼得堡學醫的時候,因受到激勵著整個俄國青年一代的社會主義熱潮的影響,他決心學一門手藝,例如搞機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瞭解他們,像兄弟一樣幫助他們。他曾謀刺沙皇,冒著隨時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毀的危險,在一家水果店的地窖裡呆了一個月,挖了一條橫穿大街的地道,並放好了炸彈,但是事情沒有成功,逃出來以後,便一直依靠他現在的這個職業為生。家裡跟他斷絕了關係,他身無分文,無以為生,而法國工廠又因為他是外國人不准雇用他,認為他是外國間諜,當蒙蘇煤礦公司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雇用他的時候,他幾乎快餓死了。他像一個優秀工人似的已經在這裡工作了一年,作風樸實,不多言語,準時幹一星期日班,接著幹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礦方列為模範礦工。

  「你不渴嗎?」艾蒂安笑著問。

  他用幾乎不帶一點外國口音的溫和聲音,回答說:

  「我吃飯的時候才渴。」

  他的同伴也拿女人跟他開玩笑,賭咒說曾親眼看見他在「絲襪」區那邊跟一個推車女工呆在麥田裡。他聽了只是聳聳肩膀,毫不在意。為什麼同一個推車女工在一起呢?對他來說,一個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氣和友愛,就是男人,就是同伴。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幹嗎要去作將來可能後悔的事呢?他不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任何瓜葛也沒有,可以自由行動,沒有任何牽掛。

  每天晚上九點鐘左右,酒館裡的人走空以後,艾蒂安就呆在這兒同蘇瓦林聊天。他小口呷著啤酒,機器匠不停地抽紙煙。由於他老抽煙,日子久了,煙草把他纖細的手指都熏黃了。他像在夢裡一樣,那雙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煙圈,他的左手摸索著,痙攣著,在空中探尋著;後來,他像往常一樣把一隻養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這只經常懷崽的大母兔撒在家裡養著。他給它起名叫波洛妮。大母兔對他非常親熱,跑來嗅他的褲腿兒,抬起前腿直立起來,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來為止。然後,它偎在他身上,閉起兩眼,耷拉著大耳朵,這時候,他也下意識地不停地用手輕輕地摩挲著它那絲綢一般柔軟的灰毛,一種溫暖而富有生氣的溫存使他露出安詳的面容。

  「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說,「我接到普魯沙一封信。」

  酒館裡只剩拉賽納一個人,最後一位顧客也動身回到業已入睡的礦工村去了。

  「哦!普魯沙,他怎麼樣?」酒館老闆站在兩位房客面前大聲說。

  兩個月來,艾蒂安一直跟裡爾的這個機器匠保持著書信往來,他曾想把自己在蒙蘇已被雇用的消息告訴他,而機器匠瞭解到他在礦工中間可能作的宣傳工作以後,現在正對他進行政治理論教育。

  目前協會①的事情十分順利。看來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

  「你對他們的協會有什麼看法?」拉賽納問蘇瓦林。

  蘇瓦林正輕輕地搔著波洛妮的腦袋,噴出一口煙,安詳地說:

  「也是愚蠢!」

  ①指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倫敦成立的無產階級第一個國際組織「國際工人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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