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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你上哪兒去?」

  「到那邊去。」

  「那邊是哪兒?……聽我告訴你,你去給我采些蒲公英來,今天晚上當生菜吃。嗨!你聽見沒有!你要是不給我弄來生菜,回頭看我跟你算帳!」

  「好吧,好吧!」

  讓蘭兩手插在口袋裡,像一個老礦工似的,扭動著他那發育不良的十歲孩子的小腰,趿拉著木屐走了。紮查裡也下來了,他打扮得比較整齊,上身是一件藍條的黑絨線衣。父親喊著告訴他不要回來得太晚,他叼著煙斗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浴盆裡又倒滿了溫水。馬赫慢慢地脫去上衣。阿爾奇看他使了個眼色,便領著勒諾爾和亨利到外面玩去了。父親不喜歡像礦工村其他許多人家那樣當著家裡人的面洗澡。不過,他並不挑剔別人,他只是說,在一塊兒玩水那是孩子們的事。

  「你到底在上面幹什麼呢?」馬赫老婆在樓梯口向上喊道。

  「我補我的長衫呢,昨天撕壞了。」卡特琳回答說。

  「好吧……別下來,你爸爸洗澡呢。」

  於是,樓下只有馬赫夫妻倆了。妻子把艾斯黛放在一張椅子上。真是奇跡,她並沒有號叫,因為靠著火,她感到暖洋洋的,就轉過頭用她那天真無知的嬰兒的眼光茫然地望著父母。馬赫脫得一絲不掛,蹲在浴盆前,先把腦袋浸進去,打上黑肥皂洗頭。因為一家人常年用這種肥皂洗頭,他們的頭髮都變黃了。然後,他鑽進水裡,把胸口、肚子、胳臂、大腿都抹上肥皂,兩手使勁搓著。妻子站在一邊看著他。

  「我說,」她開始說,「你剛進家門的時候,我看你的眼神好像還在發愁,是不是?……看到這些吃的,你才不皺眉頭了……你猜怎麼著,皮奧蘭的財主竟連五個生丁都沒給我。噢!他們倒還和藹,給了孩子們穿的,可是我拉不下臉來求他們,因為一求人我就覺得心裡發堵。」

  她停了一會兒,怕艾斯黛從椅子上滾下來,又把她往裡挪了挪。父親繼續搓著身,對他關心的事情並不急於發問,耐心地等著妻子解釋。

  「老實跟你說,梅格拉一口拒絕了我。哼!狠極了,簡直像往外趕狗一樣……你想我當時會不為難麼!這些呢子衣服,穿著倒是暖和,可是當不了飯吃呀,你說不是嗎?」

  馬赫抬起頭來,仍然沒有說話。從皮奧蘭那裡一文錢沒得到,在梅格拉家也一樣,那麼,東西究竟是從哪兒搞來的呢?妻子像往日一樣,卷起袖子,替他搓背和他自己夠不到的地方。另外,他很歡喜叫她給搓肥皂,替他搓抹全身,累得她手腕發酸。她拿起肥皂,在他兩肩上塗抹,他挺直身子,準備讓她用力搓。

  「這樣,我就又回到梅格拉那兒,我跟他說呀,說呀,唉!……他准是沒有人心,要是有天理的話,非讓他得病遭災倒黴不可……最後把他說煩了,他轉過臉去,想走開……」

  她從脊背一直給他搓到臀部,越來越起勁兒,全身一點也不漏過,連屁股溝也都搓到了,就仿佛星期六大掃除時擦她那三口鍋一樣,要擦得明光鋥亮。她使用全身力氣,兩臂一曲一伸地緊張動作,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連說話都上氣不接下氣了。

  「最後,他說我是個老纏人鬼……隨他怎樣叫,反正星期六以前我們是有麵包吃了,更叫人高興的是,他還借給了我五個法郎……我還從他那裡賒了黃油、咖啡、菊萵苣粉。要不是我看他都有點不高興了,我甚至還想再賒點兒豬肉和馬鈴薯呢……所以我買了三十五生丁的豬肉餅,九十生丁的馬鈴薯,還剩下三個法郎零七十五生丁,足可以吃一頓雜燴和燉牛肉了……我看我這一上午沒有白跑,是嗎?」

  現在,她替他擦乾身子,又用一塊幹布抹了抹不易幹的地方。他高興起來,絲毫也沒考慮以後怎麼還債的事,放聲大笑起來,並且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放開我,討厭鬼!你身上都是水,把我弄濕了……我就擔心梅格拉沒安好心……」

  她剛想提卡特琳,可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為什麼要讓父親不放心呢?說出來可能要引起沒完沒了的麻煩。

  「他有什麼壞心眼兒?」他問道。

  「想法子騙咱們唄!應該讓卡特琳好好看看賬單。」

  他又把她摟在懷裡,而且,這一次不再放開她。他每次洗澡都是這樣,妻子用力給他搓澡,使他非常興奮,然後用幹布給他摩擦全身,擦得他胳膊和胸膛上的汗毛發癢。礦工村的夥伴們正是在這種時刻搞那種蠢事,結果生下的孩子要比自己想要的多得多。因為在夜間全家老小都在一起,不方便。他把她推到桌邊,親熱地挑逗她,享受他一天裡唯一最愉快的時刻。他說這是他飯後的點心,而且是不用花一個錢的點心。她呢,扭動著軟綿的身子和顫動的乳房,稍稍掙扎一下,為了逗樂。

  「我的天,你真渾!你真渾!艾斯黛在那兒看我們呢!你等我把她的臉轉過去。」

  「噯!去她的吧,三個月的毛孩子懂得什麼!」

  當馬赫又站立起來以後,他只穿著條幹的短褲。每當他洗得乾乾淨淨,並且和妻子玩鬧過以後,他總喜歡這樣光著膀子呆一會兒。他那白色的皮膚像貧血的姑娘一樣蒼白,上面有一些擦傷和砸破留下的傷痕,礦工們管這叫做「嫁接」,他以此感到驕傲。他露出他那粗壯的胳膊和寬闊的胸膛,像藍紋大理石一樣光亮。到了夏天,所有的礦工都這樣光著膀子站在門口。今天,他甚至不顧陰冷,到門前站了一會兒,向在菜園對面站著的一個同樣光首膀子的夥伴喊著說了幾句粗魯的笑話。其他的人也出來了。在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們,抬頭看著這些袒露著疲勞的筋肉的勞動者,分享著他們的愉快。

  馬赫沒有穿襯衫,他一面喝著咖啡,一面給妻子講述工程師怎樣為支坑木而發火的事。他已經平靜下來,不再那樣激動,聽著妻子明理的勸告,在這類事情上,她總是能夠提出很好的意見,使他點頭稱是的。她一再告訴他,和公司鬧彆扭不會有任何好處。接著又和他談起埃納博太太剛剛來訪的事。不用說,他們倆都為此感到自豪。

  「我可以下去了嗎?」卡特琳在樓梯上端問道。

  「下來吧,下來吧,你爸爸已經烤上火了。」

  年輕姑娘換上了她節日的長衫,是用藍色的厚毛葛做的,褶縫處已經褪色破舊,頭上戴著一頂很樸素的黑色薄紗帽。

  「瞧!打扮起來了……要上哪兒去呀?」

  「到蒙蘇去買一根帽子上的絲帶……我已經把舊的扯掉了,太髒了。」

  「那麼,你有錢嗎?」

  「沒有,穆凱特答應借給我半個法郎。」

  母親沒有攔她。但是,她剛走到門口,母親又把她叫回來。

  「聽我告訴你,買絲帶可不要到梅格拉那兒去買呀……他會騙你的,他會認為我們是在金子裡打滾呢。」

  正蹲在爐子前面烤火、想快點烘乾脖子和兩腋的父親補充說:

  「記著,不要等到天黑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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