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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是啊,人生在世確有其難。可是我的好太太,也必須承認,工人們一點不懂得節儉度日……他們不像農民那樣,把錢攢起來。他們有錢就喝酒,沒錢就借債,最後弄得連孩子老婆都養活不了。」

  「先生說得有理,」馬赫老婆穩重地回答說。「人並不是總走正道的。那些不務正業的人訴苦的時候,我也常對他們這樣說……我自己總算命好,遇見個好人。我丈夫不酗酒。只是遇上盛大節日才偶爾喝得多一點,也僅僅如此而已。這可真讓人高興,說句不怕您見笑的話,我們結婚以前他常常喝得像死豬似的……可是,儘管他這麼有節制,並沒能對家裡有多大幫助。家裡常常像今天這樣,就是連老鼠洞都翻遍,也找不出一個小錢兒。」

  她想法能使他們給她五個法郎。於是她繼續柔聲柔氣地解釋欠下這筆要命債的原因。最初只借了一點,不久就越欠越多,最後壓得人難以翻身了。她說通常是每半個月發一次薪。可是有一次發晚了,這下子算完了,自那起再也接濟不上了。虧空越來越大,男人們連幹活也沒心思了,因為他們掙的錢連還債都不夠。愛怎樣就怎樣吧!反正到死也好過不了了。再說,也得看開點;礦工們總需要喝杯啤酒衝衝噪子裡的煤末呀。這一來就開了頭,後來一遇到煩心事,他們乾脆就不離開酒館了。並不是埋怨誰,很可能還是因為工人們掙的錢不夠開銷。

  「我想公司總還是管住管燒的吧,」格雷古瓦太太說。

  馬赫老婆斜著眼瞟了瞟壁爐裡熊熊燃燒的煤炭。

  「啊,是啊,給我們煤,就是不大好,可是還算能燒……至於住的,說起來每月不過才六個法郎,看來也算不了什麼。可是,要交上這些房租也很不容易……拿今天來說,就是把我剁成碎塊,我也拿不出十個生丁來。真是囊裡空空,一個錢也沒有。」

  老爺和太太都不做聲了。他們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聽她哭窮訴苦,心裡漸漸感到不快和討厭。馬赫老婆生怕自己得罪了他們,她像個機智乖巧的女人,用中肯和心平的口氣說:

  「噢!我並不是抱怨。事情本來如此,就只好忍受了。再說,不管我們怎樣掙扎,我們也絲毫改變不了現狀……最好還是按照上帝的安排,老老實實做事。老爺,太太,您說是不是?」

  格雷古瓦先生對她這番話大為讚賞。

  「我的好太太,能有這種想法,就不會老覺得苦了。」

  奧諾裡納和梅拉尼終於把包袱拿來了。賽西兒打開包袱,取出那兩件袍子,然後又添了幾條圍巾、幾雙襪子和無指手套。這些東西很不錯了。她急忙吩咐女僕把挑好的衣服包好,因為教她學鋼琴的女教師已經來了。她便推著母子三人出門去。

  「我們實在太缺錢用了,」馬赫老婆結結巴巴地說,「哪怕只有五法郎也……」

  話說了半截她就咽回去了,因為馬赫一家人是非常自尊的,從不肯向人乞求。賽西兒不安地望瞭望父親,她父親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斷然拒絕了。

  「不行,我們沒有這種先例,我們不能這樣做。」

  年輕姑娘看到孩子的母親難過的臉色,心情很激動,想儘量在孩子們身上多滿足他們一些。兩個孩子不住地盯著桌上的奶油蛋糕,於是她把蛋糕切成兩半分給他們。

  「拿著,這是給你們的。」

  隨後,她又把兩塊蛋糕收回來,要了一張舊報紙包好。

  「拿回家去和你們兄弟姊妹分著吃吧。」

  她在父母和善的目光下,終於把母子三個推出去了。沒有飯吃的可憐的孩子們,小心翼翼地用凍僵的小手拿著那點蛋糕走了。

  馬赫老婆領著孩子們在石鋪路上走著,她茫然若失,沒有看到荒蕪的田野,也沒有瞧見汙黑的泥濘和陰沉廣漠的天空。又經過蒙蘇的時候,她硬著頭皮走進梅格拉的鋪子,經過一番苦苦懇求,總算帶著兩個麵包,一點咖啡和黃油,甚至還有五法郎現錢回家去了,因為梅格拉也放一個星期購短期債。他叮囑以後叫她女兒來取東西,這時她才明白,他要得到的並不是她,而是卡特琳。那麼走著瞧吧,如果他敢把臉湊到卡特琳面前,他准會挨耳光的。

  〖三〗

  二四〇礦工村的教堂的鐘敲過了十一點。這是一座磚砌的小教堂,儒瓦爾神甫每個星期天都來這裡做彌撒。教堂旁邊是所學校,房屋也是磚砌的。由於外面天冷,窗戶關得嚴嚴的。儘管如此,依然聽得見孩子們嗡嗡讀書的聲音。寬闊的大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旁是各家的小菜園,背靠背地分佈在排列成方格式的幾行房子中間。這些菜園經受嚴冬摧殘之後,呈現出一副淒涼的景象。露出灰泥質的土地上,殘留著一些枯葉爛菜,使菜園顯得十分肮髒。現在正是做飯的時候,家家冒著炊煙。礦工村的房前,一個女人沿著大街越走越遠,最後打開一家的門,走進去了。雖然不是雨天,但是灰暗陰沉的天空充滿潮氣,露水滴滴嗒嗒地由排水管裡流下,落進沿人行道擺著的那些木桶裡。這個礦工村建築在一個寬闊的高崗上,四面環繞著黑色的土路,活像訃告的黑框,除了經常被暴雨沖洗的一排排整齊的紅色屋瓦之外,再沒有任何中看悅目的東西了。

  馬赫老婆回來的時候,繞了個彎兒,到一個監工的老婆那裡,買些她在秋收後留存的馬鈴薯。這片平地上只有一排纖細的白楊樹林,樹林後面有一片單獨的房舍,一排四幢,各有各的菜園。公司把這些新式房子只撥給工頭們住,工人們便把小村的這一角叫做「絲襪」區,正如他們為了嘲弄自己的貧困生活而管自己的住區叫做「欠債」區一模一樣。

  「哎喲,我們總算到家了。」馬赫老婆手裡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面說著一面把渾身是泥、邁不開腿的勒諾爾和亨利推進屋門。

  火爐前,艾斯黛正在阿爾奇懷裡拚命號叫著。糖已經喂完。阿爾奇不知道怎樣才能使孩子不哭,於是便決定裝著喂她奶。這種辦法常常是很有效的。但是這一次,儘管她解開衣服,讓艾斯黛的嘴貼在自己胸上,她還是拚命地號叫,因為孩子咬在這個八歲的殘廢女孩的乾癟的胸脯上,什麼也吮不出來。

  「把她給我吧,她簡直不讓人有說句話的工夫。」母親放下東西,騰出手就嚷道。

  她從懷裡掏出像一隻沉甸甸的皮囊似的乳房,大聲哭喊的孩子立即吊在奶頭上,一聲不響了,她們終於可以說話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小主婦添好了爐子,並且打掃和整理了房間。她們在說話間歇的時候,可以聽見樓上老爺爺的鼾聲,還是那樣有節奏,片刻不停。

  「喲,這麼多東西呀!」阿爾奇微笑地看著這些東西,咕噥著說。「媽媽,我替你做飯去好嗎?」

  桌子上堆得滿滿的:一包衣服、兩個麵包、馬鈴薯、黃油、咖啡、菊萵苣粉①,還有半斤豬肉餅。

  ①菊萵苣根製成的一種飲料粉,味苦澀,窮人家有時拿它當咖啡喝。

  「噢!做飯?」馬赫老婆面帶倦容有氣無力地說,「還得去弄點酸模和拔幾棵蔥……不用了,等一會我給他們做吧……你把馬鈴薯煮一煮,咱們就點黃油吃……還有咖啡呢,嗯?別忘了煮咖啡!」

  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了帶回來的奶油蛋糕。她瞧勒諾爾和亨利的手上空空,已經歇息過來,正在地上拚命打鬧,心想准是這兩個饞鬼在路上把蛋糕偷偷地吃光了!她打起他們來。阿爾奇一面往火上坐鍋,一面竭力勸母親消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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