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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打開樓下的百葉窗,捅了捅火,添上煤。她指望老爺爺還能剩點湯,然而小鐵鍋卻被刮得乾乾淨淨。她只好把那把已經留了三天的掛麵煮了。連黃油也沒有了,昨天晚上那一小塊黃油肯定也不會剩下的,大家只好吃白水煮掛麵。當她發現卡特琳做完夾麵包以後還奇跡般地剩下胡桃大的一小塊黃油時,感到十分驚訝。可這一回食櫥當真空了,什麼也沒有了,不用說一塊麵包,連點麵包渣或一塊可啃的骨頭都沒有了。要是梅格拉堅持不肯再賒,而皮奧蘭的財主又不給她五個法郎,可怎麼辦呢?丈夫和孩子們下班回來,總得吃飯呀。因為人們還沒有發明一種辦法,使人能夠不吃飯活下去。

  「你們到底下不下來呀!」她生氣地喊道。「我早該走啦。」

  阿爾奇帶著勒諾爾和亨利下來以後,馬赫老婆把掛麵給他們分在三個小盤子裡,而她自己卻說不餓。儘管卡特琳已經把頭一天的咖啡渣煮過了一遍,她還是又煮了一遍,喝下兩大杯淡得簡直像鏽水一樣的咖啡。不管怎麼說,她的肚子裡總算進了點東西可以支撐。

  「聽我說,」她囑咐阿爾奇說,「讓爺爺好好睡覺。小心別叫艾斯黛碰破腦袋,這兒有一塊糖,要是她醒了,哭得太厲害的話,你就把它沖成水,用小勺喂她……我知道你很懂事,不會自己吃了的。」

  「那上學呢,媽媽?」

  「上學?唉,改天再去吧……今天我需要你。」

  「那,要是你回來得晚,要我替你做湯嗎?」

  「湯,湯……不用了,等我回來再說吧。」

  阿爾奇具有殘廢小姑娘早熟的智慧,她很會做飯。她大概是領悟了母親的意思,一點沒有堅持。這時候整個礦工村都醒來了,孩子們穿著木屐,踢踢踏踏成群結隊地上學去了。八點鐘了。從左隔壁勒瓦克老婆家裡傳來一陣嘰嘰咕咕聊天的聲音。女人們一天的勞動開始了,她們圍著咖啡壺,叉著腰,舌頭像磨房裡的磨盤一樣,一刻不停地轉著。一個面容憔悴、厚嘴唇、扁鼻子的腦袋貼在玻璃窗上喊道:

  「嘿,聽我告訴你,方才我聽說……」

  「不,不,回頭再說吧!」馬赫老婆回答。「我要出門。」

  她唯恐別人來了不得不請人喝杯熱咖啡,所以催著勒諾爾和亨利趕快吃完,就帶著他們出去了。樓上,老爺爺長命老一直打著呼嚕,有節奏的鼾聲震撼著整個房舍。

  出乎馬赫老婆的意料,外面的風已經停了。大地突然解凍了,天空灰濛濛的,濕漉漉的牆上覆蓋著青苔,黏糊糊的。道路上盡是煤區所特有的黑泥漿,像和好的煤末一樣,又稠又黏,幾乎粘掉了她的木屐。突然她打了勒諾爾一巴掌,因為小傢伙用腳上的木屐和鏟子在挖泥玩兒。她離開礦工村,經過矸子堆走上運河岸邊的大道,她打算抄近路,從圍著黴爛木柵的荒地中間的窪道上穿過去。大棚屋一個接著一個,還有許多長形廠房,一個個高大的煙囪噴著黑煙,染汙著這個工業區的荒郊。在一叢白楊樹後面,露著雷吉亞老礦井那倒塌了的井樓的大井架。馬赫老婆從這裡往右一拐,走上了大路。

  「你等著,你等著!小豬玀!」她喊叫著,「看我用泥球砸你!」

  這回是亨利攥著一團爛泥在搓。沒偏沒向,兩個孩子各挨了一頓揍,都老實下來,眼睛瞟著他們在爛泥裡踏出的小泥窩。他們在泥濘裡蹣跚著,已經累壞了,每走一步就得使勁往外拔粘在泥裡的木屐。

  這條路,靠著馬西恩納的這半段是八九公里長的石鋪路,像一條油污的帶子,筆直地嵌在紅色的土地中間。另半段則通過坐落在平原斜坡上的蒙蘇蜿蜒曲折而下。諾爾省的道路逐漸修築發展起來。這些路彎小坡緩,直接連接著工業城市,要把全省變成一個工業區。一幢幢小磚房,為了顯得有生氣一些,都塗上了顏色,有黃的,有藍的,還有一些黑的。黑色房子無疑是因為人們知道它們遲早都要變黑,就索性刷成了黑色。這些房子有的在路左邊,有的在路右邊,隨著蜿蜒的道路,直到坡底。幾幢三層的大樓房,夾在一排擁擠的窄屋當中,顯得很突出,那是工廠頭目們的住宅。一座帶方形鐘樓的教堂,也是磚砌的,活像一座新式高爐,也已經被飛揚的煤灰弄髒了。在一些制糖廠、制繩廠和麵粉廠中間,到處都是舞場、咖啡館、啤酒店,在一千家商店中,有五百多家是酒吧間。

  當馬赫老婆走近煤礦公司的一大排倉庫和廠房時,她決定一邊一個扯著亨利和勒諾爾。再住前就是經理埃納博先生的住宅了。這是一所寬大的木樓,靠前邊有一道柵欄與馬路隔開,房後是栽著一些細枝樹木的花園。恰巧這時候一輛馬車停在門前,車上坐著一位佩帶勳章的先生和一位穿皮大衣的太太,這一定是從巴黎來的貴客,剛從馬西恩納車站下車來到這裡,因為出現在門廊半明不暗處的埃納博太太驚喜地喊了一聲。

  馬赫老婆一邊拖著兩個停在泥濘裡的孩子,一邊呵斥道:「快走呀,懶鬼!」

  來到梅格拉的門前時,她感到十分惶惑。梅格拉就住在經理的隔壁,他的小房子和經理的住宅只有一牆之隔。他在這裡有一個倉庫,是一所臨街的房子,當作沒有櫥窗的商店,這裡囤積著雜貨、肉食、水果各種東西;出售麵包、啤酒和鍋碗家具等等。梅格拉過去是沃勒礦井的監工。他最初只開了一個小飯鋪,後來在他的上司們的庇護下,生意越混越大,逐漸擠垮了蒙蘇的小商小販,壟斷了各種商品。由於礦工村主顧眾多,使他可以進一步薄利出售,大宗賒帳。另外,他仍然受公司的操縱,因為他的小房子和商店都是公司蓋的。

  「梅格拉先生,我又來了。」馬赫老婆一見梅格拉正在門口站著,就低聲下氣地說。

  他看了看她,沒有回答。他很胖,態度冷淡矜持,自稱說一不二。

  「唉,您別再叫我像昨天那樣空手回去啦。從今天到星期六無論如何我們也得吃飯呀……我知道,我們欠您那六十法郎已經兩年了。」

  她絮絮叨叨費力地解釋著。這是一筆舊債,是上次罷工期間欠下的。他們已經不知答應過多少次說要還清,但始終沒能辦到,就是每半個月還兩個法郎也辦不到。況且,前天她又碰上了一樁倒黴的事,不得不把二十個法郎給了皮鞋匠,因為他威脅說要控告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就一文錢也沒有了。不然的話,他們是可以像別的同伴們一樣,對付到星期六的。

  梅格拉挺著肚子,雙臂交叉在胸前,馬赫老婆哀告一句,他就搖一下頭,表示「不行」。

  「我只要兩個麵包,梅格拉先生。我並不過分要求,我不要咖啡……每天只要有兩個三斤重的麵包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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