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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那時,皮奧蘭歸這位男爵所有,附屬于皮奧蘭的土地有三百公頃,都由一個名叫奧諾萊·格雷古瓦的管家經管。這個人是賽西兒的父親列翁·格雷古瓦的曾祖父,原籍庇卡底。當簽訂蒙蘇協定的時候,把自己的五萬法郎的積蓄藏在一隻襪子裡的奧諾萊,戰戰兢兢地屈從了主人的不可動搖的信念,拿出一萬法郎的漂亮銀幣,買了一德尼的股票。但是他心裡頗感恐慌,仿佛偷了子女的這筆錢一樣。實際上,他的兒子歐熱納,所得紅利也的確寥寥無幾;同時,由於他愛講排場,揮金如土,並愚蠢地用父親遺留下來的另外四萬法郎同別人合夥作了一筆賠錢買賣,到後來不得不生活得相當儉樸。但是,那個德尼的股息卻逐漸擴大,從費利西安這一輩起發了家。他終於實現了祖父——老管家——在他年幼時經常跟他說的夢想,用極少幾個錢,把同周圍的大片土地切割開的皮奧蘭,作為國有財產作價買下來。然而,苦難的歲月接踵而至,直到革命風暴過去,拿破崙垮臺以後,才實現了宿願,曾祖父在當年膽戰心驚地投入的資本的利潤,也是到了列翁·格雷古瓦的時候,才有了驚人的增長。隨著煤礦公司生意興隆,這可憐巴巴的一萬法郎的資本也在不斷增多。從一八二〇年以後,收利達百分之百——一萬法郎。一八四四年是兩萬法郎,一八五〇年是四萬法郎。兩年前,每年紅利竟達到五萬法郎的驚人數字;一德尼的股票,在裡爾證券交易所的牌價是一百萬法郎,也就是說,經過一個世紀,增大為一百倍。

  在股票的市價達到一百萬時,有人建議格雷古瓦先生把股票賣掉,但是他毫不以為然地婉言拒絕了。六個月後,爆發了工業危機,一德尼股票價下跌到六十萬法郎。然而,他仍然笑嘻嘻地毫無後悔之意,因為格雷古瓦一家現在對他們的煤礦,有不可動搖的信心。股票的價錢還會上漲的,上帝不會如此嚴酷。他們除了這種迷信思想以外,還對這份股票有一種深切的感激之情,因為這筆投資已經使他們全家安閒無事,飽食終日一個多世紀了。在他們的心目中,這筆投資就是神,是他們自私自利之心中崇拜的神,是他們全家的恩人;它讓他們在寬大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懶覺,在豐盛的餐桌前吃得腦滿腸肥。從父親到兒子,這種情況一直延續著。因此,為什麼硬要懷疑命運而不安於命呢?此外,在他們這種虔誠信仰的深處,還有一種迷信的恐懼:要是把這一百萬法郎的股票換成現金,放在抽屜裡收起來,就很可能驟然溶化掉。他們認為把這筆錢用於採礦更保險,世世代代忍饑挨餓的大批礦工,會按照他們的需要,每天給他們一點一點地往外挖錢。

  此外,這個家簡直是五福臨門。格雷古瓦先生很年輕的時候,就娶了馬西恩納一位藥劑師的女兒。姑娘既醜且窮,然而他卻十分愛她,而她也以同樣的愛相報。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埋頭家務,對丈夫笑臉相對,百依百順。從來沒有因為興趣不投而鬧過什麼彆扭,過安樂生活的共同理想融合了他們的意向和要求。他們相親相愛,體貼入微地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通常,他們每年無聲無息地消耗四萬法郎,節餘的款子全都用到了賽西兒身上,但是這個老女兒的出生曾一度打亂過他們的預算。就是現在,他們倆仍然想盡法子滿足她那任性的要求,比如又給她買了一匹馬,兩輛新馬車,巴黎的化妝品等等。儘管他們自己非常厭惡鋪張浪費,至今一直保持著他們年輕時代的裝束,一切不生利息的支出,他們都認為是愚蠢的,可是對於他們的女兒,他們不僅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過分,而且為女兒花錢使他們享受到一種額外的樂趣。

  突然,房門打開了。一聲高喊:

  「啊,怎麼回事?吃早點也不等我!」

  這是賽西兒。她跳下床來,睡眼惺松,隨便攏了一下頭髮,披著一件白呢睡衣下來了。

  「沒有的事,」母親說,「你瞧,這不是都在等你嗎……嗯?我的小寶貝兒,這場風攪得你沒睡好吧!」

  年輕姑娘十分驚訝地望著母親說:

  「颳風了嗎?……我卻一點也不知道,我一夜都沒醒過。」

  女兒的話使他們覺得可笑,於是,三個人都笑了起來;端來早點的女僕們也大笑起來;一想小姐這一覺睡了十二個鐘頭,全家都感到快活。一看到奶油蛋糕,大家就更是笑逐顏開了。

  「怎麼!新烤的?」賽西兒一再重複。「我真沒有想到!……這放在巧克力裡面,熱呼呼地,多好啊!」

  最後他們圍著桌子坐下來,巧克力在碗裡冒著熱氣。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只談論奶油蛋糕的事。梅拉尼和奧諾裡納站在旁邊,詳細解釋奶油蛋糕是怎樣做的,望著他們狼吞虎嚥吃得滿嘴是油,便說,看到主人這麼喜歡吃,她們感到非常高興。

  這時候,狗在院裡猛叫起來。大家以為是女鋼琴教師來了,因為她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都要從馬西恩納來給賽西兒上課。此外,還有一個語文教師到家裡來授課。年輕姑娘不知無知之苦,像小孩子一般任性,一碰到傷腦筋的難題,就把書本扔出窗外。她的全部教育,都是這樣在皮奧蘭進行的。

  「是德內蘭先生,」奧諾裡納走進來說。

  格雷古瓦先生的表弟德內蘭,毫不拘禮地跟著女僕走進來。他大喊大叫,指手劃腳,還是當年舊騎兵軍官的派頭。雖然已經年過半百,剪得很短的頭髮和濃密的小鬍子,依舊是烏黑烏黑的。

  「是啊,我來啦,你們好……不要動,不要起來了!」

  德內蘭先生在全家的歡迎聲中坐下了。然後格雷古瓦夫婦和女兒又吃起巧克力來。

  「你找我有事嗎?」格雷古瓦問道。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德內蘭急忙回答。「我是騎馬出來蹓一蹓,既然路過你們門口,就想進來看望你們一下。」

  賽西兒問起德內蘭的女兒約娜和露西。德內蘭說,她們都非常好。約娜畫不離手,長女露西從早到晚在鋼琴旁邊練嗓子。他的聲音有點發顫,在活潑豪放之中,隱藏著一種不安的情緒。

  格雷古瓦先生又問:

  「礦上一切都好嗎?」

  「這個嘛!我跟同事們都被這次可惡的工業危機忙得夠戧……唉!生意興隆的年頭我們花費太多了,工廠建得太多,鐵路修得太多,生產投資也太多了。今天,資金積壓,連維持這些部門正常生產的錢也抽不出來了。這真真是報應啊!……幸運的是,絲毫沒有絕望,橫豎我會擺脫困境的。」

  德內蘭和他表兄一樣,也繼承了蒙蘇煤礦一德尼股票的遺產。不過他是個投機的工程師,恨不得馬上能夠發大財,所以當一德尼股票價格漲到一百萬法郎的時候,便匆忙把它賣掉了。幾個月以來,他腦子裡反復盤算著一個計劃。他的老婆繼承了一個叔父的旺達姆小煤礦,那裡只有讓-巴特和加斯冬-瑪裡兩個礦井。礦井情況很壞,設備殘缺不全,採煤收入只能勉強應付生產開支。因此,他夢想改建讓-巴特礦井,更新機器,擴大豎井,以便能下更多的礦工,把加斯冬-瑪裡礦井只留作通風使用。他說:「那裡的金子要用鐵鍬來鏟。」這種看法本來是對的。只是他那一百萬法郎全部投了進去之後,正當他獲得巨額利潤,從而證實他的見解是正確的之時,卻爆發了這場可詛咒的工業危機。此外,他不善管理,待工人又極好,妻子去世以後,任人掠奪,至於對其女兒們則是放任自流。大女兒說要去演戲,二女兒的風景畫已被沙龍①拒絕過三回了,兩個人對於破產都滿不在乎,然而窮困的威脅,卻使她們成了儉樸的主婦。

  ①沙龍指一七六五和一七六七年舉行的美術展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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