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萌芽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
「這個小夥子是我今天早晨雇來的。」馬赫立刻向拉賽納解釋說。「你那兩間房子有一間是空著的吧,讓他先住半個月再付房錢行嗎?」 拉賽納的大臉龐上立刻露出十分不信任的神情。他掃了艾蒂安一眼,連句表示遺憾的話也沒說,就回答道: 「不行,我那兩間房子有人住。」 艾蒂安雖然對這種拒絕早有準備,但心裡仍然覺得很不好受,他不知為什麼竟突然不願意離開這裡了。沒關係,他要是拿到了那一個半法郎他完全可以離開這裡。坐在另一張桌子跟前喝啤酒的那個礦工已經走了。其餘的人,一個個都是來沖嗓子的,是單純地為了沖一沖嗓子,既沒有樂趣,也不為過癮,只是默默地滿足一種需要,然後就又同樣搖搖晃晃地蹣跚離去。 「那麼,沒有什麼別的事嗎?」拉賽納別有用意地問馬赫道,馬赫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完他的啤酒。 馬赫回過頭來,看到只有艾蒂安一個人在那裡。 「有,為支坑木的事又吵了一場……」 馬赫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酒館老闆的面孔氣得通紅,由於多血的體質,他激動得渾身和兩眼直冒火。最後,他發作了。 「嚇,好啊!他們要是打算降低工價,那他們就會完蛋。」 艾蒂安使他感到不便,但他仍然一面瞟著艾蒂安,一面繼續說下去。他用隱語,彼此心照不宣地談論著埃納博經理,談論著埃納博的老婆和他的侄子小內格爾,但是並沒有點明他們的名字。他一再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非得在最近哪一天和他們鬧翻不可。工人們實在太苦了,他講述道:工廠正在一個個地倒閉,工人不斷地失業,流離失所。一個月來,他每天才賣出六斤多麵包。昨天有人告訴他,鄰近一個礦井的老闆德內蘭先生已經沒法維持下去了。此外,他剛接到從裡爾來的一封信,裡邊寫得很詳細,盡是令人不安的事情。 「你知道嗎?」他低聲說,「信就是那天晚上你在這兒見過的那個人寄來的。」 說到這裡他住了口。他的妻子這時走了進來。她是個熱情的女人,身材瘦高,長鼻子,顴骨處略微有些發紫。在政治方面,她比丈夫還要激進。 「是普魯沙來的信,」她說,「啊!要是他能做主的話,那事情立刻就會變好的!」 艾蒂安已經在一旁聽了一會兒,理解了他們的那些困苦和進行報復的思想,並且十分激動。他突如其來地聽到這個名字時愣了一下,接著他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 「是普魯沙呀,我認識他。」 大家都望著他,他不得不補充說: 「是的,我認識他,我是個機器匠,他在裡爾當過我的工頭……是個很能幹的人,我經常跟他交談。」 拉賽納重新又打量他一下,臉色很快地改變了,突然顯露出同情來。最後他對妻子說: 「這位先生是馬赫帶來的,是他雇的一個推車工,想問問咱們樓上有沒有空房,能不能先讓他住半個月以後再付房錢。」 於是,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談妥了。有一間房子的房客今天上午剛搬走。酒館老闆十分激動,越來越無顧忌,他一再說,他向老闆們提出的要求,是完全能夠辦到的事,不像很多別的人那樣,強求過於難以得到的東西。他的妻子聳聳肩膀,表示決不放棄自己的權利。 「再見吧,」馬赫打斷他們的話,「雖然這樣,我們還是得下井,只要有人下井,就得有人死在裡頭……瞧你,剛從裡邊出來三年,身體就變得這麼壯實了!」 「是啊,我的身體好多了,」拉賽納得意地說。 艾蒂安走到門口,向正往外走的馬赫道謝;馬赫點著頭,沒再說什麼。年輕人望著他吃力地走上通往礦工村的道路。拉賽納太太走過來請他稍等一下再領他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洗一洗,因為她正在招待顧客。他是否應該留下來呢?他又猶豫起來,產生一種不安的情緒,因為他認為縱然挨餓也得能看見太陽,也要有自主的快樂,這使他更加留戀起各處流浪的自由。從他頂著狂風爬上矸子堆,直到他爬在黑暗的地下巷道裡熬過了那一段時間,仿佛經過了許多年。他不願意再幹這種活,他覺得這太不公平,實在過於艱苦,一想到要像牛馬一樣任人驅使,受人壓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憤慨。 當艾蒂安的思想正在進行這樣的鬥爭時,他的眼睛掃視著遼闊的平原,漸漸地看清了平原上的景象。他十分驚異,當長命老老爺爺在黑暗中用手勢把這片廣大的平原指給他看的時候,他決沒有想到它是這個樣子,沃勒礦井清清楚楚地重新展現在眼前,那磚木結構的建築、塗了柏油的選煤棚、蓋著青石板的井樓、提升機的機房和淡紅色的高大煙囪,一起擠在一個凹地裡,樣子非常醜惡。在這些建築的四周是一片貯煤場,他原來也沒想到貯煤場會有那麼大,越來越高的波浪般的煤堆形成一個墨湖,支著天橋鐵軌的台基高高地矗立著,在一個角落上堆滿了備用的坑木,好像一片被砍伐了的樹林。右邊,矸子堆像一個高大的街壘擋住了視線,最早堆起的部分已長滿了野草,另一端冒著濃濃的黑煙,一年多以來就被自然的火燒著,在表面的灰白色葉岩和砂石中間留下了一道道血紅色的鏽痕。再望過去是無邊無際的麥田和甜菜地,不過在眼下這個季節,田野裡是一片光禿。長著耐寒植物的沼澤中夾雜著幾棵稀疏的矮小柳樹。遠處的草原上長著一排細弱的白楊。在很遠的地方有幾個小小的白點,那是城鎮,北面是馬西恩納,南面是蒙蘇。樹木光禿的旺達姆森林則在東邊,它以一道紫線劃出了東面的地平線。在這鉛灰色的天空下,在這冬天下午的陰沉日子裡,沃勒礦井的全部黑東西,揚起的全部煤粉,都落滿平原,飛上樹枝,鋪到路上,撒在田裡,在各處覆蓋了大地。 艾蒂安望著這一片景色,最使他驚奇的是那條他夜間沒有看到的運河——人工開鑿的斯卡普河。這條運河從沃勒直通馬西恩納,是一條八九公里長的銀灰色的長帶,是窪地中升起的一條兩旁大樹成行的通路,綠色的堤岸、蒼白的水面一直伸向無邊無際的遠方,水面上浮動著一隻只朱紅船尾的貨船。礦井附近有一個碼頭,那裡停泊著一些貨船,天橋上的斗車正直接往船上裝煤。接著,運河拐了一個彎,斜穿過沼澤。這片光禿禿的平原的整個靈魂似乎就在這裡,就在這條齊整的河上;它穿過整個平原運送著煤、鐵,好似一條大道一樣。 艾蒂安的目光從運河轉到蓋在高崗上的礦工村。他只能看到村子的紅色瓦頂。後來他的目光又轉向沃勒礦井,停在陶土坡下就地燒成的兩大堆磚上。公司的一條鐵路支線從一道柵欄後面經過,一直通向礦井。現在正是最後一批清理工下井的時候。只有一輛由人推著的車皮發出吱吱的尖叫聲。現在,不可知的黑暗,難於理解的轟鳴,莫名其妙的閃閃星光,都不存在了。遠處的高爐和煉焦爐也隨著白日的到來而變得蒼白了。只剩下毫不間斷的抽水機的抽水聲,依然像永遠填不飽肚子的吃人怪物似的一聲聲地喘著粗氣。這時他才弄清楚那灰色的霧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艾蒂安突然拿定了主意,也許是因為他仿佛又在礦工村邊上看見了卡特琳的明亮的眼睛,也許是因為沃勒礦井吹起了一股造反風,這他不清楚,他願意再到礦井下邊去受苦,去戰鬥,他激動地想起了長命老談到的那些人,想起了那個喂飽養肥、蹲在那裡的大神——有上萬個不認識他的饑餓者正在替他賣命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