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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罐籠還要清理一下,再說,離上井的時間還差十分鐘。工地漸漸走空了,礦工們正從各個巷道往井口走來。這兒已經聚有五十來個人,他們全都渾身濕透,哆嗦著站在風口上,從四面八方傳出患了肺炎的嘶嘶的呼吸聲。皮埃隆儘管面貌溫和,卻打了女兒麗迪一個耳光,嫌她提前離開了掌子麵。紮查裡偷偷地貼緊著穆凱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滿的情緒越來越增長,沙瓦爾和勒瓦克對人們講述著工程師的威脅:降低每車煤的價格,支坑木另外給錢等等。這個方案引起人們的驚歎,在這狹小的角落裡,在這離地面近六百米的地下,造反行動正在萌芽。過一陣子,人們的聲音再也控制不住了,這些渾身沾滿煤汙、這些由於等候上井而凍得渾身冰冷的人們責駡起公司來,說公司要把工人們在井底下弄死一半,再活活餓死另一半。艾蒂安聽著,氣得發抖。

  「快點兒!快點兒!」李肖姆工頭對裝罐工說。

  他催著快一點用罐籠送人上去,他對工人們的話裝作沒聽見,不想責備大家。但是後來怨聲太響了,他不得不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後大聲吵嚷:不能總這樣下去,公司總得有一天要砸鍋。

  「你是個明理的人,」他對馬赫說,「快叫他們住嘴吧!一個人要是不是最強者,就該做個最懂事的人。」

  馬赫終於安靜下來,並且有些擔心,但他並沒想去制止大家。忽然,聲音平息下來了,內格爾和丹薩爾視察完畢也汗水淋淋地從一個巷道裡走出來。由於服從的習慣,人們後退了幾步,工程師一言不發,從人群中走過。他上了一輛斗車,總工頭上了另外一輛;這時人們拉了五下信號,這是告訴上面要上「大肥肉」,他們是這樣稱呼工頭們的;罐籠在陰鬱的靜寂中往上升去。

  〖六〗

  在上升的罐籠裡,艾蒂安和另外四個人擠在一起,他決心再去過他那到處流浪的挨餓生活。他認為再到這個連飯都掙不上的地獄底下去,比立刻餓死也強不了多少。卡特琳關在他上面的一層斗車裡,這時不在他身邊,他再感不到那種貼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暖。他覺得最好是不去想這些傻事而遠走高飛;由於他受過較多的教育,又沒有這群人的那種牲口般的耐性,他在這裡早晚會把某個工頭掐死的。

  突然間,他兩眼漆黑。由於罐籠上升得太快,猛然看見白日的亮光使他的兩眼發花,他不住地眨著眼,已經不習慣這種亮光了。同時他覺出罐籠重新落在機栓上,又感到極為輕鬆。一個井口工打開了罐門,工人們從斗車裡蜂擁而出。

  「喂,穆凱,」紮查裡附在井口工的耳邊悄悄地說,「今天晚上到沃爾坎去好不好?」

  沃爾坎是蒙蘇的一個有樂隊的咖啡館。穆凱擠了擠左眼,同時咧開大嘴無聲地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跟父親一樣,長得又矮又粗,相貌使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胡吃亂花、今天不顧明天的浪子。剛巧這時穆凱特走了出來,他出於哥哥喜愛妹妹的心情在她的屁股上使勁地拍了一下。

  艾蒂安以前在昏暗不明的吊燈的微光中看到過收煤處那間高大嚇人的大廳,現在幾乎認不出了。這裡又髒又冷。污穢不堪的窗子上透進來一抹暗淡的陽光。只有提升機上的銅制機件發著亮光。塗滿潤滑油的鋼索像浸上墨汁的帶子一樣在溜動;上面的滑輪,滑輪的巨大支架,罐籠,斗車,所有這些千奇百怪的灰暗的舊鐵物把大廳映襯得陰暗不明。車輪的隆隆聲震得鐵板直顫動,這樣推動著的煤車揚起一股細微的煤粉,在地面上,牆壁上,甚至井架的橫樑上都蓋滿了一層。

  沙瓦爾隔著小玻璃窗看了看收煤員辦公室裡的計數表,氣衝衝地走回來。他發現他們挖的煤有兩車沒有收,一車是因為數量不夠規定,另一車因為煤不純。

  「幹了一整天活,」他嚷道,「又少拿一個法郎!……這就是要雇一些飯桶的結果!他們的胳膊幹起活來就跟豬甩尾巴似的!」

  他斜看了艾蒂安一眼,補充了他的話的意思。艾蒂安本想用拳頭回敬他,但立刻又想,既然自己已經決定不幹了,又何必呢。他要走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頭一天嘛,誰也免不了,」馬赫息事寧人地說,「明天他會幹得好些的。」

  大家仍然憋著火,都想吵一架出出氣。他們到燈房交還安全燈時,勒瓦克和管燈人大吵一場,他責怪管燈的沒把他的安全燈擦乾淨。他們一直走到了經常燃著火爐的更衣室裡才消了點氣。准是添的煤太多了,爐子燒得通紅,沒有窗戶的更衣室像著了火似的,滿牆映首紅光。這時響起了愉快的罵聲,大家都站得遠遠地烤著脊背,烤得身子像熱湯一樣冒著熱氣。腰身烤熱了,就轉過身來烤肚子。穆凱特滿不在乎地褪下短褲以便烤幹她的襯衣。小夥子們見了就耍貧嘴,接著她忽然把屁股露給他們看,這在她認為是對別人的一種最大的輕蔑,大家一齊哄笑起來。

  沙瓦爾把工具鎖在櫃子裡,說:

  「我走了。」

  誰也沒動,只有穆凱特一人藉口說他們倆都住在蒙蘇,匆忙跟在他的身後一起走了。大家繼續拿這件事開玩笑,他們都知道他早已把她甩了。

  這時候,愛操心的卡特琳剛跟他父親低聲說了一陣話。馬赫先是一愣,然後又點頭同意了,於是把艾蒂安叫過來,還給他那個小包,說:

  「你聽我說,」他低聲說,「要是你一個錢也沒有的話,等不到發工資的日子就把你餓死了……我想設法替你找個先住後付錢的地方,你看怎麼樣?」

  年輕人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是好,愣了片刻。他本來想把他今天的一個半法郎要到手,然後就離開這裡。但是,當著年輕姑娘的面,他感到不好意思。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也許以為他害怕勞動!

  「咱們先說好,我可不敢擔保,」馬赫接著說,「要是碰了釘子的話,咱們誰也別埋怨誰。」

  這時艾蒂安並沒有說「不」字,心想,他反正找不著,況且,這也約束不住自己,等吃點東西以後他仍然可以一走了之。後來,他看到卡特琳的動人的笑容和友好的目光,表現出由於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滿心高興的樣子,他又因為自己沒有拒絕這樣做而不高興。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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