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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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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們周圍是地下世界的一片喧囂,工頭們來回走過,快馬拖著一列列斗車往返不停,燈光像星星似的不斷在黑暗中眨眼。他們必須緊靠在岩壁上,讓那些人影和直往人臉上噴氣的牲口走過。讓蘭光著腳跟在他那一列斗車後面跑著,向他們喊了一句下流話,由於車輪的隆隆聲他們沒有聽清。他們還在走著,她這時默默不語,他呢,已辨認不出早晨所看到的巷道和十字路口,並且覺得她在這地下把他帶往越來越遠的地方。特別使他難於忍受的是寒冷;從離開掌子麵他就感到越來越冷,越走近豎井,他哆嗦得越厲害。狹窄的巷道間又吹來一陣暴風般的氣流。正當他失望地覺得永遠也走不到頭的時候,突然間,他們走進了礦井井口的大廳。 沙瓦爾斜著眼望了他們一眼,撇著嘴露出懷疑的神情。其餘的人也都和沙瓦爾一樣,滿身是汗地站在刺骨的寒風中,強忍著忿忿不平的憤怒,一聲不響。他們來得太早了,而且現在正忙著往井下送一匹馬,這是件複雜的工作,半點鐘以內,還不能讓他們上罐籠。裝罐工推動煤車,發出震耳欲聾的爛鐵撞擊聲,罐籠迎著從黑窟窿裡滴下來的水點正在飛快地升起。下面的積水坑是個十米深的滲井,裡面積滿了從上面流下來的水,發出淤泥的潮濕氣味。人們不停地圍著井口轉圈,拉著信號繩,壓著杠杆柄,在這濛濛的水霧中,他們的衣服都打濕了。三盞照明燈的火光,勾劃出許多活動的大黑影,使這間地下大廳變得猶如匪窟一般,又仿佛是瀑布近旁的一個強盜的打鐵爐。 馬赫試著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他走近六點鐘上班的皮埃隆身旁。 「喂,你讓我們上去嘛。」 皮埃隆是裝罐工,小夥子長得漂亮,胳膊腿顯得很有勁,面貌溫和,他作了個表示吃不消的手勢。 「不行,找工頭去吧……我會被罰錢的。」 人們心裡又湧上來一陣抱怨,但又咽了回去。卡特琳附在艾蒂安的耳邊說: 「到馬廄看看去,那邊不錯!」 他們必須不讓人看見才能溜進去,因為那兒是不准去的。馬廄在左邊一個短巷道的盡頭,長二十五米,高四米,是在岩層中鑿出來的,有磚砌的拱頂,可以容納二十匹馬。這裡的確不錯,充滿了活牲口發出的暖和氣,新鋪的乾草散發出香味,收拾得非常乾淨。唯一的一盞燈像長明燈一樣發出寧靜柔和的光亮。正在休息的馬匹轉過頭來,睜著孩子般的大眼睛瞧了瞧,不慌不忙地又去吃自己的燕麥。它們是人人喜愛的、膘肥體壯的苦力。 卡特琳大聲念著馬槽上釘著的鋅牌上的馬名,突然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冷不防看到一個人在她面前站了起來。原來是穆凱特,她正在草堆裡睡大覺,現在驚慌失措地鑽了出來。昨天星期日,她放蕩了一天,今天感到實在疲倦極了,就使勁在鼻上捶了一拳,然後藉口去找涼水,離開了掌子麵,跑到這兒來和牲畜一起躺在溫暖的乾草堆裡。她的父親對她非常溺愛,不怕給自己招來一些麻煩,竟放任她這樣做。 恰巧這時候她父親老穆克走了進來。他是個矮個子禿頭、沒少吃苦的老礦工,不過仍然很胖,這在五十歲的老礦工說來是不多見的。他由於自從當了馬夫以後嚼的煙過多,發黑的嘴裡牙床冒著血。他一見有另外兩個人跟自己女兒在一起,就火了。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啊!真算可以呀!兩個騷丫頭帶著一個男人到我這兒來啦!……到我的乾草堆上來幹你們的下流勾當可倒不錯啊!」 穆凱特覺得這話很滑稽,捂著肚子笑起來。卡特琳卻朝艾蒂安微笑著,這時他很窘,扭頭走了。當三個人都回到井口底下的時候,貝伯和讓蘭也趕著一列斗車來了。罐籠正佔用著,要上去還得等一會兒。年輕的姑娘走近他們的馬,用手撫摸著它,向她的同伴談著它的身世。這是匹白馬,名叫「戰鬥」,是礦裡最老的一匹馬,已有十年井下工齡了,十年來,它就生活在這個洞穴裡,在馬廄裡占著一個固定的角落,每天沿著漆黑的巷道幹著同樣的活兒,自從下了井以後再沒有見過天日。它長得膘肥體壯,皮毛油亮,看樣子十分老實。它在這裡似乎過著一種達觀的生活,避開了地面上的煩惱。此外,它在黑暗裡也變得十分機靈。它對拉車的道路非常熟悉,會用腦袋推開風門,知道在太低的地方低頭,以免碰破馬頭。毫無疑問,它還會計算拉車的趟數,因為每當拉夠了規定的趟數,它就不肯再拉了,非把它送回馬廄去不可。現在它已年老了,兩隻貓眼一般的眼睛不時流露出抑鬱的目光。也許它在陰暗的幻想中,又模糊地看見了馬西恩納它出生的磨坊。那個磨坊建在斯卡普河邊,周圍是微風輕拂的遼闊草原。空中還有一個什麼亮東西,那是一盞巨大的吊燈吧,實際的情景在這個牲畜的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了。它低著頭,老腿不停地打顫,拚命地回憶著太陽的樣子,但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候,罐籠旁的工作正忙。信號錘敲了四下,人們正在往下送馬。這一直是一件緊張的事,因為有時候把牲口送下來的時候它已經嚇死了。在上面,被兜在繩網裡的牲口拚命地掙扎著,接著,當它感到離開地面的時候,就嚇得失去了知覺,直勾勾地死瞪著大眼,皮毛一顫不顫地下入井中。這匹馬因為過於肥壯,罐籠裡裝不進去,只好把它吊在罐籠底下,把它蜷著身子,腦袋窩在腰間捆好。上面開機器的人小心翼翼地開得很慢,往下送這匹馬用了將近三分鐘的工夫。下面的人更心焦,怎麼搞的?能把它撂在黑咕隆咚的半空中嗎?最後,它終於出現了;它像塊石頭似的一動不動,嚇得眼睛睜得老大,直勾勾地瞪著。這是一匹剛滿三歲的栗色小馬,名叫「小喇叭」。 「小心!」負責接這匹馬的老穆克喊道,「把它弄過來,先不忙解開它。」 不一會兒,「小喇叭」就像石頭般地躺在鐵板上。它一直動也沒動,仿佛在這陰暗無邊的黑洞裡,在這深邃喧鬧的大廳裡做著惡夢。大家開始給它解繩子,這時,剛從煤車上卸下來的「戰鬥」走近前來,伸長脖子嗅著這個剛從地面上掉下來的夥伴。工人們圍了一大圈,開著玩笑。「嘿!它有什麼好聞呀?」可是「戰鬥」卻興奮起來,對人們的嘲諷毫不介意。它無疑地從「小喇叭」的身上聞到了外邊新鮮空氣的味道和早已遺忘的陽光照曬草地的芳香。突然,它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這是一節快活的樂曲,又好像是感傷的嗚咽。這是表示歡迎,是一陣給它帶來的對往事懷念的喜悅,同時又是對多了一個死後才能再上去的囚犯的傷感。 「啊!『戰鬥』,這個傢伙!」工人們看到他們的心愛寶貝做出的滑稽動作高興地叫了起來,「你們瞧,它跟夥伴聊起來了。」 被解開的「小喇叭」,依然一動不動。它側躺著,好像還被繩網緊緊地捆著似的,它是被嚇呆了。最後,有人抽了它一鞭子,它這才站起來,帶著一副癡呆的樣子,四條腿哆嗦得很厲害。老穆克把兩匹友好的牲口牽走了。 「怎麼樣!現在行了嗎?」馬赫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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