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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的沙瓦爾,遠遠地望著他們。這時他走上前來,確定馬赫看不見他,而卡特琳又坐在地上,於是就抓住她的兩肩,迫使她仰起頭來,粗暴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裝出一種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根本沒把艾蒂安放在眼裡。這一吻顯示著一種佔領,一種出於妒嫉而作出的決定。

  但是,年輕姑娘卻氣極了。

  「放開我,聽見沒有?」

  他抱住她的頭,盯著她的眼睛。紅色的上髭和下頷的小鬍子,在他那長著大鷹鉤鼻子的漆黑臉盤上就像一團火一樣。他終於放開她,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一股涼氣流遍了艾蒂安的全身,他感到剛才的等待真是愚蠢。不,現在他決不能再擁抱她,因為她會把他看作和那個人一樣。他的虛榮心受了損傷,心裡感到一陣真正的失望。

  「你為什麼撒謊呢?」他低聲說,「這不就是你的情人嗎?」

  「絕對不是,我向你發誓,」她大聲嚷道,「我們之間沒有這種事。他只是有時候開個玩笑……而且他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六個月以前才從加來海峽省來到這裡的。」

  又該幹活了,兩個人都站了起來。當她看出他那麼冷淡的時候,顯得有些難過。毫無疑問,她覺得他長得比那一個漂亮,也許更喜歡他一些,想親近他和安慰他的心情攪亂著她。這時年輕人驚異地察看著自己的燈發出藍火苗,外面帶著一個微弱的光圈,她設法至少要讓他散散心。

  「來,我給你看個玩藝兒,」她用親近的態度低聲對他說。

  她把他領到掌子麵的盡裡邊,指給他看煤層中的一個縫隙。有什麼東西從那裡輕輕地往外冒,聲音很小,像鳥的吱吱叫聲一樣。

  「把手放在那兒,你會感覺到有一股風……這就是瓦斯。」

  他驚呆了。這就是那個東西嗎,就是使一切爆炸的那個可怕的東西嗎?她笑著說,因為今天這東西多了,所以燈的火苗才這樣發藍。

  「懶鬼們!你們什麼時候才嘮叨完呐!」馬赫的大粗嗓子在喊叫。

  卡特琳和艾蒂安急忙裝滿斗車,推往斜面。他們直著脊背,在凸一塊凹一塊的巷頂下爬行著。推到第二趟,渾身就被汗水濕透了,骨節又嘎嘎地響起來。

  挖煤工又在掌子麵上幹起來。為了避免身上發冷,他們經常很快吃完午飯就接著幹。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無聲無息地、狼吞虎嚥地吃下的「夾麵包」,使肚子就像吃了鉛塊一般沉重。他們側著身子躺在裡面,更用力地刨著。他們只有一個念頭——多裝幾車。他們為了掙這飯碗,拚命地幹,這種掙錢狂使他們什麼都顧不得了。他們感覺不到流出的礦水泡腫了他們的四肢,老是彎腰曲背而引起的抽筋,以及黑暗中令人窒息的悶熱。他們像長在地窖中的植物,在這黑暗裡,變得臉色灰白。時間越長,安全燈的煙火,人們呼出的熱氣和瓦斯的窒息,使空氣中的毒氣變得更濃更熱。瓦斯像蜘蛛網似的粘上了眼睛,只有到夜間通風時,才能完全清除出去。他們鑽在自己的鼴鼠洞的盡頭,在深深的地層下面,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但是仍然不停地刨著煤層。

  〖五〗

  馬赫沒有瞧自己上衣口袋裡的懷錶,就停下來說:

  「快一點啦……紮查裡,好了沒有?」

  小夥子支坑木已有好一會兒。他幹了一半就仰著身子躺下來,出神地想起昨天玩的情形,這時他聽到喊聲驚醒過來,回答說:

  「好了,就這樣吧,明天再說。」

  於是他又回到掌子麵上原來的地方。勒瓦克和沙瓦爾他們也放下了尖鎬。大家都休息了一會兒。每個人一面用赤裸的手臂擦著臉上的汗,一面望著岩頂一塊塊已經裂縫的葉岩;他們只就工作說了幾句話。

  「又碰上容易崩塌的地方了!這可真他媽的倒黴……」沙瓦爾嘟噥說,「在包工合同裡,他們就沒提到這個。」

  「這幫壞蛋!」勒瓦克抱怨說,「他們就想讓咱們死在裡面。」

  紮查裡笑起來。他對幹活什麼的都不大在意,一聽到別人罵公司卻特別帶勁。馬赫息事寧人地解釋說:地層的性質是每二十米一變,大家應該公正一點,誰也不能預見到一切。接著,沙瓦爾和勒瓦克又罵起工頭們來,馬赫擔心地看了看四周,說:

  「小聲點!算了吧!」

  「你說得對,」勒瓦克也壓低了聲音說,「這樣說有危險。」

  即使在這樣深的地方他們也害怕有密探,仿佛礦層裡的煤也有煤礦股東們的耳朵似的。

  「你不用管,」沙瓦爾用挑釁的口吻大聲嚷道,「丹薩爾那頭豬玀怎樣玩弄細皮嫩肉的金髮女人,我不管,他要是再用那天的那種口氣和我說話,我非用磚頭砸他的肚子不可……」

  紮查裡這回哈哈大笑起來。總工頭和皮埃隆的老婆之間的不正當關係成了全礦井扯不完的笑料。連在掌子麵下面的卡特琳也扶著鐵鍬大笑起來,並且用一兩句話讓艾蒂安也聽明白了。馬赫卻生起氣來,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恐懼。

  「你能不能住嘴,嗯?……要是你存心惹禍,等剩你一個人的時候再說。」

  他的話音未落,從上頭的巷道裡就傳來了腳步聲。幾乎同時,工人們中間稱作小內格爾的礦井工程師由總工頭丹薩爾陪著來到了掌子麵上。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馬赫小聲說,「總是有人從地裡鑽出來。」

  埃納博的侄子保爾·內格爾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長得端正漂亮,滿頭鬈髮,棕色小鬍子。他有一個尖尖的鼻子和一雙靈活的眼睛,神情活像一隻可愛的雪貂,機伶,多疑。和工人們打交道時,他就會變成果斷的權威。他的衣著跟工人一樣,也蹭得渾身是黑。為了得到工人們的尊敬,他常表現出一種奮不顧身的勇氣,奔向最困難的地方,在煤層崩塌和瓦斯爆炸的時候,他總是跑在前頭。

  「我們到了吧,丹薩爾?」他問道。

  總工頭丹薩爾是比利時人,相貌粗俗,長著一個很有肉感的大鼻子,他過分禮貌地回答說:

  「到了,內格爾先生……這就是今天早晨雇用的那個工人。」

  兩個人鑽進掌子麵,把艾蒂安叫過來。工程師舉起手裡的礦燈,看了看他,什麼也沒問。

  「好吧,」他最後說,「我可不大喜歡從馬路上隨便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來……不過,主要是以後別再這樣做了。」

  對於大家向他所作的解釋:工作上需要,也希望用男工替代女工推車等等,他根本沒有聽。他開始察看巷頂,挖煤工們又拿起尖鎬刨煤,這時候他突然喊了起來:

  「唉!馬赫,你們簡直是拿人命當兒戲!……他媽的,你們都想死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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