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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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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故意沒有出聲,到現在,能找到這種苦力活兒已經算是萬幸,他忍受了老工人對新工人的這種虐待。但是,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兩腳已經磨破流血,胳膊腿都累得抽筋,身子也像被鐵箍箍起來似的。幸而這時到了十點鐘,他們這一班決定吃午飯了。 馬赫雖然有一隻表,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在這暗無天日的黑暗裡,他估計時間從來也差不了五分鐘。大家穿上襯衣和短上衣。從掌子麵走下來,他們胳膊夾著兩肋蹲下來,礦工們特別習慣於這種姿勢,就是出了礦井也這樣,他們並不感到需要找一塊石頭或木頭來坐下。各人拿出自己的「夾麵包」,一本正經地咬著厚厚的夾層麵包,偶爾對上午的工作說上一言半語。卡特琳卻站著吃,最後她走到艾蒂安跟前,艾蒂安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靠著枕木,橫躺在路軌上。那兒有一塊幾乎是幹的地方。 「你不吃嗎?」她手裡拿著「夾麵包」,嘴裡塞得滿滿的問道。 但她馬上想到這個小夥子走了一夜,一文錢也沒有,大概一塊麵包也沒有。 「咱們倆分著吃好嗎?」 他拒絕了,嘴裡發誓說自己不餓,肚子卻難過得使他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卡特琳又活潑地說: 「啊,你嫌髒吧!……那好!我只咬了這邊,我把那一邊給你。」 她說著已經把「夾麵包」掰成兩半。年輕人接過一半,克制著不讓自己一口把它吞下去;他為了不讓卡特琳看見自己在發抖,把兩隻胳臂緊靠著大腿。她像一個親熱的夥伴似的,安靜地在他身邊趴下,一隻手托著下巴,一隻手拿著麵包慢慢地吃著。兩個人的安全燈把他們彼此照得很清楚。 卡特琳默默地端詳了他一會兒。她顯然覺得他長得很俊,他有著秀氣的面孔,留著黑黑的小鬍子。她下意識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哎,聽說,你是個機械師,被人家從鐵路上開除了……為什麼?」 「因為我打了我工頭的耳光。」 她一時嚇愣了。由於祖輩相傳的從屬觀念和順從思想,她聽了這話感到十分驚訝。 「你知道,我那回是喝醉了,」他接著說,「我一喝酒就一切都不顧了,我就想吃掉自己和別人……是啊,我一喝上兩杯酒就想吃人……然後還得病上兩天。」 「不應該喝酒嘛,」她嚴肅地說。 「啊!不用擔心,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德性!」 他搖著頭,他對燒酒懷著仇恨。這是一個酒鬼家族的最後一個孩子對酒的仇恨。他身上有上代遺傳下來的酒精中毒的嚴重毛病,對他來說,一滴酒都是毒藥。 「我是為了媽媽才對被開除感到煩惱,」他咽下一口麵包,然後說,「媽媽可真不幸啊,我以前還不時地寄給她五個法郎。」 「那麼,你母親在哪兒?」 「在巴黎……在金滴路給人家洗衣服。」 他沉默了一會。一想起這些事情,他的那雙黑眼睛就變得灰暗,這是他為自己那年輕、健康的身體所遭受的損害而感到痛苦,而且這種損害不知還孕育著什麼後果。他在礦井底層的黑暗中凝望了一會兒;在如此深的地心,在這感到土地的重壓和窒息的情況下,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那時候,他的母親還漂亮、剛強,被父親拋棄了。她跟另外一個人結婚以後,他的父親又重新把她佔有了,她生活在兩個花她金錢的男人中間,跟他們一起在酗酒和淫亂的溝壑裡滾來滾去。他回想起了那條大街,每個細節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胡亂堆在鋪子當中的髒衣服,把屋子弄得滿屋酒氣的醉鬼,一耳光可以打掉下巴的野蠻打架……所有這些都歷歷在目。 「現在,」他拉長聲調說,「每天掙一個半法郎,我沒法再寄給她什麼了……她非得窮死不可。」 他絕望地聳聳肩膀,又咬了一口夾心麵包。 「你要不要喝點兒?」卡特琳打開自己的水壺說。「哎!這是咖啡,對你不會有什麼害處的……這樣幹吃噎死人。」 他謝絕了,吃了她的一半麵包已經很過意不去了。然而,她一個勁兒好心地勸說著,最後說: 「好吧!既然你這麼客氣,那我先喝……現在你可不能再推辭了,要不就太掃人面子了。」 她把白水壺遞給他。她兩膝著地,直起身子,在兩盞安全燈的映照下,他就近打量了她一會。剛才為什麼會覺得她長得醜呢?現在,雖然她的臉上抹了一層煤粉,黑不溜秋的,但他卻感到她有一種不尋常的魅力。在她那籠罩著陰影的面孔上,稍嫌大些的嘴露出白亮的牙齒,兩隻大眼睛像貓眼似的射出綠色的光芒。一綹紅頭髮從她的無沿帽裡鑽出來,搔得她耳朵發癢,把她弄得直笑。看來她不再那麼小了,足有十四歲。 「那就為了讓你滿意,」他說著喝了一口,然後把水壺還給她。 她喝了第二口,又強迫他再喝一口,說要分著喝。他們拿著這個小嘴水壺,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喝著,覺得很有趣。忽然間,他心裡問自己是不是應該把她摟在懷裡,吻吻她的嘴。她那暗淡的玫瑰色的厚嘴唇,被臉上的黑煤襯托得更加鮮明,一股逐漸增長的欲望強烈地引誘著他。但是他不敢,他在她面前感到膽怯;他在裡爾遇到過的盡是一些娼妓,一些最低賤的女人,現在碰上一個沒有出閣的女工,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是好。 「我看,你總有十四歲了吧?」他又咬了一口麵包,問道。 她表現出詫異的樣子,幾乎是有些生氣了。 「怎麼,十四歲?我已經十五了!……不錯,我是瘦一些。我們這兒的女孩子都長得慢。」 他繼續向她問這問那,她什麼都說,既不粗俗,也不害羞。此外,儘管他感覺到她還是處女,可是她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卻全都知道;由於生活中的勞累和生活環境的惡劣,她發育得比一般女性慢,還帶著孩子般的稚氣,當他為了窘她而把話扯到穆凱特身上的時候,她講了許多不堪入耳的事情,她的語調是那麼平靜,那麼快活!呵,那個丫頭可夠胡鬧的!當艾蒂安想要知道她自己是否有情人的時候,她開玩笑地回答說,她不願意讓母親生氣,然而,這事早晚一定會發生的。她縮著肩膀,被汗水浸濕的衣服冰涼,凍得她微微發抖。她的表情那麼溫柔而馴良,好像準備忍受人間事和男人們的磨難。 「大家在一塊兒生活,情人總會有的,是不是?」 「那當然。」 「再說,這對誰也沒有害處……誰也不會跟神甫說什麼。」 「噢!神甫,我才不在乎呢!……我倒是怕『黑鬼』。」 「『黑鬼』?黑鬼是什麼?」 「是礦井中的老礦工的幽靈,他要扭斷放蕩姑娘的脖子的。」 年輕人望著她,疑心她是在嘲弄他。 「你相信這些蠢話嗎?我看你什麼也不懂!」 「我,我懂得的事可不少呢,我能寫能讀……這在我們這兒可有用了,因為我父母那一輩都沒念過書。」 她確實十分可愛。他想等她吃完麵包,一把將她摟過來吻吻她那粉紅的厚嘴唇。他在膽怯中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但一想到使用暴力他就感到喉嚨發堵。年輕姑娘身上的男式衣服,那件短上衣和那條短褲刺激著他,同時又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已經咽下最後一口麵包。他對著水壺嘴喝了幾口咖啡,又還給她,叫她喝光。現在是行動的時刻了,他擔心地朝遠處的礦工們瞥了一眼,恰好有個人影堵住了巷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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