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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馬赫不再歎息了。他總算把自己那一段挖完了。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淋淋的臉面,對紮查裡在後面支坑木有些不放心。

  「快放下,」他說,「這個活等吃完晌午飯再說……要想湊夠我們的斗車數,最好還是先挖煤。」

  「可是,」年輕人回答說,「它在往下沉呀,你瞧,這兒都裂縫了,我怕它塌下來。」

  父親卻聳了聳肩膀。啊!是啊!塌下來!可是,這也不是頭一回,總會想辦法逃出去的。他終於生氣地又把兒子打發到掌子麵上去了。

  然而畢竟大家都想稍稍休息一會兒。仰臥著的勒瓦克正瞧著左手的大拇指咒駡,因為一塊石頭掉下來砸得一直在流血。沙瓦爾賭氣脫下襯衣,光著膀子,好稍微涼快一些。他們已經全被煤弄得黑不溜秋,身上蒙上了一層細煤粉,汗水在臉上劃出一道道的小河,或一片片的沼澤。馬赫頭一個動手在下面一層又刨起來,腦袋正頂在岩石的下面。現在,水點落到他的額頭上了,一個勁兒地滴嗒,好像要把腦蓋骨穿個窟窿似的。

  「不用理他們,」卡特琳向艾蒂安解釋說,「他們老是吵嘴。」

  她又像一個好心腸的姑娘一樣給他講解起來。每輛斗車都原樣從掌子麵送到井上去,並且要插上標明本掌子麵的特別標簽,好讓井上的收煤工記在賬上。因此要特別注意,必須只裝純煤,否則收煤處是不收的。

  年輕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漸習慣了,他望著她,雖然她的臉色像得了萎黃病,但仍然很白淨。他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紀,可能有十二歲,因為她看來非常柔弱。然而,又覺得她不止十二歲。她具有男孩子般的灑脫,不知道難為情的天真,使他有些尷尬;他不大喜歡她,因為她那皮埃洛①般的灰白色臉蛋,加上把小帽緊緊地壓在鬢角上,顯得過於頑皮。最使他驚奇的是這個女孩子的力氣,這種猛中有很大巧勁的力氣。她裝車的動作小,每鏟又勻又快,比他麻利得多。裝完以後,她把斗車慢悠悠地一口氣推到絞車道上,毫無阻礙地從低矮的岩層下面順利地通過。可是他呢,累得要死不說,還總出軌,不斷陷入困境。

  ①皮埃洛,西方古啞劇中的白臉丑角。

  說實在的,這的確不是一條好走的路。從掌子麵到絞車道約有六十多米。清理工還沒把巷道清理寬敞,真是所謂羊腸小道;巷頂凹凸不平,一塊塊地往外凸出,有的地方裝滿的斗車勉強能過去,推車工必須伏下身子跪著推,不然就會碰破腦袋。另外,有的坑木已經壓彎或折裂,當中露出了長長的白色裂縫,如同過軟的拐杖一樣。必須小心不要被這些地方擦破。大腿般粗的圓橡木,在長久的重壓下,眼看就要斷裂,人們從底下爬過,提心吊膽,生怕它隨時哢嚓一聲塌下來壓壞自己的脊樑。

  「又出軌了吧!」卡特琳笑著說。

  艾蒂安的斗車在最難走的地段出了軌。鐵軌在潮濕的地面上已經走了形,他總也不能一直推到頭。他生氣地大聲咒駡著,拚命與車輪搏鬥,儘管他用盡了力氣,還是不能使車輪回到軌道上。

  「不要急嘛,」年輕姑娘又說。「你要是不能沉住氣,那就永遠也走不了。」

  她靈巧、敏捷,一溜就把臀部伸到車子下面用腰一拱,把車子重又推上軌道。車子的重量有七百公斤。他又驚異又羞愧,嘴裡不斷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解。

  卡特琳不得不教給他怎樣劈開兩腿,怎樣彎起腿用腳蹬住巷道兩邊的坑木,找個有力的支點。推車的時候,要彎著身子,伸直兩臂,用兩肩和臀部全部的力量。有一次,他跟著她一起推了一趟,他看到她怎樣撅著屁股、兩手放得很低地推車,好像馬戲團裡練把戲的小動物那樣,在用四隻蹄子奔跑。她雖然累得汗水直流,氣喘吁吁,骨節兒直響,卻沒有一句怨言;她把這視為常事,滿不在乎,仿佛普遍的窮困要求每個人都得過這種直不起腰的日子。可是他卻做不到這一步。他穿的鞋很礙事,這樣低著頭走,身子也累得要命。他這樣推上幾分鐘,就覺得這簡直是一種刑罰,是難於忍受的痛苦,他不得不跪一會兒,直一直身子,喘一喘氣。

  到了絞車道上,又是一種新的苦役。她教給他怎樣很快地把斗車放下去。絞車道是供各個掌子麵使用的,從這一個坑道口到另一個坑道口,上下兩頭各有一個徒工,管刹車的在上面,接車的在下面。他們都是一些十二到十五歲的小無賴,張口就是粗話;而要想叫他們聽從你的話,必須用更粗野的言語向他們吼叫。每當接車人要把一輛空斗車送上去的時候,他便發出信號,上面的推車女工就放下她那輛裝滿煤的斗車,管刹車的人一松閘,借助這個斗車下降的重量把空車提上來。到了巷道底下,斗車一列一列地排好,再用馬拉到豎井口去。

  「喂!該死的懶蟲們!」卡特琳在絞車道巷道口喊道。絞車道的巷道整個是用坑木支成的,有一百多米長,這時像一個巨大的傳聲筒似的發出迴響。

  兩個徒工一定是休息去了,沒有人回答。各巷道的輸送都停止了,後來,傳出一個女孩子的小尖嗓子:

  「准是有一個趴在穆凱特身上去了,沒錯兒!」

  一陣哄笑聲轟響起來,全礦層的推車女工都捂著肚子大笑著。

  「這是誰?」艾蒂安問卡特琳。

  她告訴他這人叫小麗迪,一個放蕩姑娘,她對這種事知道的特別多;雖然她兩隻胳膊像洋娃娃似的,推起斗車來卻和成年女人一樣有勁。至於說穆凱特,她大有同時應付兩個徒工的能力。

  但是,傳上了接車人的聲音,喊著放車。不用說,准是趕上了工頭從下面經過。九層巷道的運輸又開始了,這時只有徒工們定時的叫嚷聲和推車女工到達絞車道喘粗氣的呼呼聲,她們跟拉載過重的母馬一樣,打著鼻息,渾身冒著熱氣。當一個男礦工遇到這樣一個四蹄姑娘的時候,看到她們那露在外面的腰肢,快要撐破男式短褲的臀部,礦井裡立刻會出現一陣獸性的騷動,因為這燃起了男人們的欲望。

  艾蒂安每次推車回來都感到掌子麵裡面是那麼悶熱難受,尖鎬的節奏變得更加低沉和無力,勉強堅持工作的挖煤工發出痛苦的籲歎。四個人都脫光了衣服,和黑煤混在一起,簡直分辨不清,連無沿帽也被黑泥漿浸濕了。有一陣,人們不得不把喘不上氣的馬赫拖出來,拆下木板,使煤塊落到坑道上。紮查裡和勒瓦克對著礦層直發火,他們說,礦層越來越硬了,這對他們的包工活很不利。沙瓦爾轉過身,仰面躺了一會兒,開口罵起艾蒂安來,他瞧見這個人在這兒就生氣。

  「這個懶蟲!還不如姑娘們有勁!……你還不快裝車呀!哼!捨不得你那兩條胳膊嗎?……他媽的,你要是讓我們的煤給退回一車來,我就扣你半個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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