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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馬赫很久沒有再開口。這時他頭也不回地只對艾蒂安說了一句:「紀堯姆礦脈。」便轉入了右邊的一個新巷道。

  他們的掌子麵就在這個礦脈中。艾蒂安剛一跨進去,就碰傷了腦袋和臂肘。傾斜的坑頂十分低矮,他們只好把腰彎成兩截,走上二三十米長的一段。這裡的水深到腳踝。他們這樣走了二百多米,突然勒瓦克、紮查裡和卡特琳不見了,仿佛他們飛進了他面前的一道窄縫裡。

  「得爬上去,」馬赫又說。「把你的燈掛在鈕扣上,攀著木頭。」

  說完,他自己也不見了,艾蒂安只好跟上去。這是礦脈中專留給礦工們的一條通路,它可以通到各附屬坑道;它的高度和煤層一樣,只有六十釐米,幸虧年輕人的身子不胖,但是,他笨手笨腳,爬上去時白花了很大的勁。他儘量放平身子,抓著坑木全靠腕力向前爬行。他往上爬了十五米以後,便到了第一條附屬巷道;馬赫一夥的掌子麵是在第六條附屬巷道裡,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在地獄裡。每隔十五米,就有一條附屬巷道,一條比一條的地勢高,這個擦傷人脊背和胸膛的細縫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頂頭一樣。艾蒂安累得直喘氣,仿佛沉重的礦層把他的四肢都壓碎了,手像被拽,腿像被折了一樣,更由於空氣缺乏,血都快要噴出來了。在一條巷道裡,他隱約看見兩個彎著腰低著頭的東西,一個小的和一個大的,正在推車;那是麗迪和穆凱特,她們已經幹起活來了。而他還得再爬上兩個掌子麵!他滿臉汗水,醃得眼睛都睜不開,只聽見別人敏捷的四肢嚓嚓地在岩壁上滑動,他感到失望,以為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他們了。

  「加油啊,到了!」這是卡特琳的聲音。

  但是,當他真的爬到了掌子麵的時候,裡邊另一個聲音卻喊道:

  「哎,怎麼的?你們怎麼拿人開玩笑……?我從蒙蘇來要走兩公里路,可我頭一個到!」

  這是沙瓦爾的聲音,他今年二十五歲,高個子,長得瘦骨嶙峋,滿臉粗氣,這時他因為等得太久了,正在發火。當他看到艾蒂安的時候,便帶著輕蔑而又奇怪的眼光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馬赫把前後經過說了一遍,他聽了之後低聲嘟噥說:

  「這麼說,小夥子吃丫頭的飯!」

  兩個年輕人互相望了一眼,這是突如其來的一種本能的仇恨的目光。艾蒂安感到受了侮辱,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一陣沉默過後,大家開始幹活。礦脈裡終於逐漸都裝滿了人,每一個煤層的每一條巷道盡頭的掌子麵都活躍起來了。吞噬人的礦井已經吞夠了它每天需要的人數,這時候,將近七百個工人在這個巨大的蟻穴裡忙碌地工作著。到處挖洞掘穴,把岩層挖得像被蛀蟲蛀空了的朽木一樣,盡是窟窿。然而,在沉悶的寂靜中,在厚厚的煤層之下,如果把耳朵貼在岩石上,就可以聽見這些小蟲式的人勞動的聲音:從使罐籠升降的鋼索的飛快滑動聲,直到掌子麵深處掘煤的種種工具發出的哢哢聲。

  艾蒂安一轉身又挨到卡特琳身上。但是,這一次他看清了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他突然間明白了那透入他身體內的溫暖是什麼。

  「怎麼,你是個姑娘?」他驚訝地小聲說。

  她的臉並沒有紅,歡快地回答說:

  「當然啦……真是,你現在才看出來呀!」

  〖四〗

  四個挖煤工已開始趴在整個掌子麵的斜坡上工作了。他們彼此隔開,每個人大約佔據四米長的地方,彼此之間有一塊吊著的木板,用來承接挖下來的煤塊。這個礦層非常薄,而這一段差不多只有五十公分厚,人在裡面被緊緊地夾在坑頂和坑壁之間,只能匍匐爬行,一轉身就會擦破肩膀。要挖煤,就得側著身子躺在那裡,歪著脖子,斜舉著短柄尖鎬。

  紮查裡在最下面,勒瓦克和沙瓦爾在紮查裡上面,最上面是馬赫。每個人用尖鎬刨著葉岩層,在煤層上開兩個直槽眼,然後從上方把一個鐵楔子嵌到裡面去,大塊的煤便剝落下來。煤塊很松,一碰就碎,順著肚子和大腿往下滾。這些碎塊被木板接住以後就堆積在他們身子下面,於是挖煤工就被封閉在狹窄的縫隙裡看不見了。

  最難受的是馬赫。上面的溫度高達三十五度,空氣又不流通,時間長了,簡直悶得要命。為了看得清楚一些,他不得不把燈掛在他腦袋旁邊的一顆釘子上,這樣一來又烤著他的腦袋,使他的血液更加熱起來。加上這裡的潮濕,這種刑罰就更難受。離他的臉幾釐米高的地方,岩石在往外滲水,不停地、急急地滴著大水珠,不變節奏地總滴在一個地方。儘管他使勁歪著脖子,偏著腦袋,水珠還是掉在他的臉上,不停地飛濺著,滴嗒作響。一刻鐘的工夫他的全身就濕透了,使他本來就被汗濕透了的身上,蒸發出一股帶鹹味的熱氣。今天早晨,有一滴水進了他的眼睛,使他不住嘴地罵著。他不願意停止挖煤,使勁用鎬刨著,這使他在岩壁之間猛烈地晃動,因此像一個被夾在兩頁書裡的小甲蟲一樣,有徹底被壓扁的危險。

  大家一句話也不說。每個人都在一心地刨煤,只聽見像從遠處飄來的、又被什麼東西遮住了的這些不規則的鑿擊聲。這些聲音低沉、重濁,毫不響亮,在死寂的空氣中沒有一點回音。裡面是從未遇到過的黑暗,飛揚的煤末,刺眼的瓦斯,使黑暗更加顯得濃重。有鐵罩的安全燈,燈芯只顯出一個微弱的紅點,掌子麵像一個一連積了十冬煤煙的扁平大煙囪傾斜著伸上去,裡面漆黑,什麼也分辨不清。只見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在裡面活動,借著模糊的燈光,可以隱約地看到圓圓的屁股,筋絡隆起的胳膊,一個怒衝衝的、像是為了行兇而抹得滿臉漆黑的腦袋。有時脫落下來的大煤塊的側面和棱角地方,突然閃出晶亮的反光,但緊跟著一切又陷入黑暗,尖鎬重濁地一下下鑿著,在沉悶的空氣裡和滴水的沖洗下,只有胸膛發出的喘息,只有表示疲勞和困苦的呻吟。

  紮查裡由於昨晚的放蕩作樂,今天感到胳膊發軟,他藉口支撐坑木,很快丟下了工作,這可以使他隨意地望著茫茫的黑暗輕輕地吹口哨。他們身後已經有將近三米的礦層被挖空了,但還沒顧得上把岩石支撐起來,他們只知道搶時間幹活,對危險卻毫不介意。「喂,貴族老爺!」紮查裡向艾蒂安喊道,「拿幾根坑木來。」

  艾蒂安正在跟卡特琳學如何使用鐵鍬,這時只好放下鐵鍬往撐子面裡送坑木。這些坑木是頭天剩下的,一般是,每天早晨都要往井下送一些按掌子麵尺寸鋸好的坑木。「快點兒,懶鬼,」紮查裡看到新推車工兩臂抱著四根橡木,笨手笨腳地在煤塊中間往上走,樣子很是狼狽就又對他這樣喊道。

  紮查裡用尖鎬在巷頂上鑿了一個槽眼,然後又在壁上鑿了另一個,把坑木的兩端插進去,把岩層支住。下午,清理工就會來把挖煤工留在巷道盡頭的廢渣石運走,把采空的礦層填死,埋上坑木,只留下運煤用的上下兩條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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