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萌芽 | 上頁 下頁 |
七 |
|
艾蒂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愣了一小會兒,他眼花繚亂,雙耳轟鳴。冷風從四面八方襲來,他渾身都凍僵了。他被那部機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幾步;現在他能看到機器上閃閃發光的鋼和銅了。機器在豎井後邊二十五米遠的一座較大的廳房裡。這台機器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磚基上,用它僅有的四百馬力飛快地運轉著,它的巨大的連杆因為加足了油,儘管來回擺動,也顯得極其柔滑,連牆壁都沒有絲毫顫動。機械師站在操縱杆旁邊,注意聽著信號鈴,眼睛盯著指示盤,指示盤上有一道垂直的齒槽標示出整個豎井和各層煤井,用線拴著的鉛塊順著這道齒槽上下移動,標示出罐籠在豎井裡上下的情形。每當罐籠上下,機器開動時,卷軸就飛快地轉起來,像是一片灰色的塵霧。兩個半徑五米的大輪子彼此向相反的方向轉動,輪子上的鋼索這一條卷起時另一條就放下去。 「喂,當心!」三個井口工拖來一架特別大的梯子,高聲喊道。 艾蒂安差點被擠扁。他的眼睛漸漸習慣了。他望著井架中那一段三十多米長的鋼索,只見它穿過吊在鐘樓似的鐵架上的一個滑輪,垂直地降到井裡去吊罐籠;這條粗大的鋼索一下子可以吊起一萬二千公斤,速度可以達到每秒十米,但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衝撞也沒有,像鳥兒滑翔一樣,不停地上上下下,迅速消逝。 「喂,當心,他媽的!」井口工又喊起來,他們拖著梯子的另一端,想要檢查左邊的滑輪。 艾蒂安慢慢地回到了收煤處。頭頂上空的鋼索的飛快穿梭使他感到頭暈眼花。他站在風口上凍得直哆嗦,望著罐籠開動,耳朵被斗車的滾動聲震得什麼也聽不見。豎井附近發著信號,這是一個用繩子拴著的、從底下拉動的沉重的杠杆錘,底下一拉繩子,大錘就在一個砧板上敲一下。敲一下表示停止,兩下表示下降,三下表示上升。這種沒有間斷的敲擊砧板的巨大響聲,加上響亮的鈴聲,構成一片喧囂中的主音。當井口工一面卸著罐籠,一面用喇叭筒向機械師發命令的時候,就更熱鬧了。在這一片混亂聲中,兩個罐籠一刻不停地上來下去,裝滿又卸空,艾蒂安看著這些複雜的工作簡直摸不著頭腦。 他只弄明白了一點:豎井一口就吞下去二、三十個人,而且咽得那麼痛快,就像沒感覺出來似的。罐籠從四點鐘就開始往下送工人。他們從更衣室走出來,光著腳,手裡提著安全燈來到罐籠前,三人一群兩人一夥地等著,夠了數就下去。罐籠像是黑夜裡跳出來偷襲的野獸一樣,沒有一點聲響地從黑暗裡鑽出來,停在鐵閘上。罐籠分成四層,每層有兩個裝滿煤的斗車。井口工在罐籠的層層站口上把裝滿煤的斗車推出來,再換上別的斗車,換上的斗車有時是空的,有時預先裝好了坑木。礦工們就擠在那些空的斗車裡下井;每個斗車可以擠五個人,要是所有斗車都裝滿的話,一次能塞四十個人。人們拉四下下井信號,那是「下肉鈴」,這就是通知下面,這一次裝的是人肉。然後就用傳話筒像牛一般地發出聲音濁重的命令,於是罐籠輕輕地動一下,接著便悄悄地像塊石頭似的沉落下去,人們只見罐籠後面拖著的鋼索微微擺動。 「深嗎?」艾蒂安向身邊一個半睡不醒,正等著下井的礦工問道。 「五百五十四米,」那個人回答說,「不過下面分四個罐籠站,到第一個罐籠站是三百二十米。」 兩個人都不言語了,眼睛望著這時重又在上升的鋼索。艾蒂安又問: 「要是這玩藝兒斷了怎麼辦?」 「啊!要是斷了的話……」 礦工用一個手勢結束了他的話。罐籠又升上來,這回輪到這個礦工下去了。罐籠動作自如,沒有一點勞累的樣子。這個礦工跟他的同伴們一起蹲到裡面去。罐籠又沉下去了,僅僅過了四分鐘它又升了上來,準備再吞沒一批人。半個鐘頭的工夫,礦井一直這樣用它那饕餮的大嘴吞食著人們;吞食的人數多少,隨著降到的罐籠站的深淺而定。但是它毫不停歇,總是那樣饑餓。胃口可實在不小,好像能把全國的人都消化掉一樣。黑暗的夜色依舊陰森可怕。罐籠一次又一次地裝滿人下去,然後,又以同樣貪婪的姿態靜悄悄地從空洞裡冒上來。 艾蒂安又逐漸恢復了他在矸子堆上所感到的那種不安。為什麼非得傻等呢?總工頭也會像別人那樣回絕他的。一陣茫然的恐懼,使他突然拿定主意走開了,他一直走到外邊的蒸汽鍋爐房跟前才又站住。鍋爐房的門大敞著,可以望見裡面七個雙灶口的大鍋爐。在白茫茫的霧氣中,可以聽到蒸汽外放的噝噝聲;司爐正忙著往一個爐膛裡添煤,在門口都能感到猛烈的火焰烘人,年輕人正想暖和一下,便走近前來,這時他又碰見一群來礦井上班的礦工。這是馬赫和勒瓦克兩家人。當他看到走在前面像個溫柔的男孩子的卡特琳時,又產生了最後再冒險問一次的迷信念頭: 「請問,夥計,這兒需要不需要一個工人?幹什麼活兒都行。」 她驚訝地望著他,突然從黑暗裡傳出來的聲音使她有些害怕。但是在她後邊的馬赫也已聽見了,替她作了回答,並且和年輕人說了幾句。不需要,這兒一個人也不需要。這個流離失所的可憐工人引起了他的同情,等他離開這個青年以後,他對大家說: 「唉!我們也可能落到這個地步的……別不知足啦,誰也沒有足夠的活兒幹呀。」 他們這夥人一直走進了更衣室,這是一間相當寬敞的房間,牆壁抹得十分粗糙,四面擺著一些用大鎖鎖著的櫃子;房間當中有一個燒得通紅的鐵火爐,爐子沒有門,燒得白熾的煤炭裝得滿滿的,許多煤塊劈啪作響,甚至滾到地上來。房間裡只借助這爐煤火照明,紅紅的火光在沾滿污垢的木器上跳動著,直映到滿是烏黑塵土的天花板上。 馬赫一家走進來的時候,暖烘烘的熱氣中正爆發著哄笑。大約有三十來個工人正站在火爐旁邊,脊背對著火爐,舒適地烤著火。在下井之前,礦工們都要這樣烤一烤,使身上多有些熱氣,好抵禦井裡的陰寒潮濕,但是,今天早晨大家顯得格外開心,他們正在拿穆凱特逗著玩。穆凱特是個十八歲的女推車工,這位姑娘長得過於豐滿,胸部和臀部幾乎把上衣和褲子都要撐破了。她跟父親和哥哥一起住在雷吉亞,父親老穆克是個趕車工,哥哥穆凱是個井口工。因為他們上班的時間不一樣,所以她是一個人到礦上上工。她常和本周輪到做她情人的人一起縱情取樂,夏天在麥地裡,冬天在牆根下。幾乎全礦的夥伴都沾過她,真像在眾人手中輪流的一杯酒,誰也不拿這當回事。有一回,人家說她跟馬西恩納的一個制釘工人有曖昧關係,她差點氣得死了過去,大吵大嚷地說自己是很自重的人,她可以和人打賭,誰能證明她跟礦工以外的人有過往來,她就割下自己的一隻手臂。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