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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格溫普蘭屏住氣息,免得漏掉于蘇斯所說的話。他聽到的是:

  「這種船很危險。沒有舷牆。如果人摔倒了,沒有東西能阻止他掉到海裡去。如果天氣惡劣,就得把她搬到艙裡去,那是很可怕的。一個粗心的動作,或者受到驚駭,她的動脈瘤就有破裂的危險。我見過這樣的病例。唉,老天爺!我們結果會怎樣呢?她睡著了嗎?是的,睡著了。我看她是睡著了。她失掉知覺了?不。脈搏還很強。當然是睡著了。睡眠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這是瞎眼的好處。怎樣阻止別人在這兒蕩來蕩去呢?先生們,如果有人待在甲板上,我請求你們,千萬要安靜。也不要走近我們,如果你們能夠原諒的話。你們知道這兒有一個人身體很不好,需要大家照顧照顧。你們瞧,她正在發燒。她年紀輕輕的。這是個正在發燒的小女孩。我把床墊攤在這兒,是為了使她得到一些空氣、我解說這麼一大套是為了引起你們注意。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墊子上,好像她已經不省人事了。可是她是睡著了。我懇切希望任何人都不要驚醒她。我這話是向女士們說的,如果這兒有女士們的話。應該可憐可憐一個年輕的姑娘。我們是可憐的江湖藝人,我求求你們發點善心。如果因為麻煩各位不出聲,需要付點錢的話,我也照付。我謝謝你們,女士們,先生們。有誰在這裡嗎?沒有。我想不會有人。我這是白費力氣。這樣更好。先生們,如果你們在這兒,我謝謝你們;如果不在這兒,我更加感謝。她已經滿頭是汗。走吧,咱們回到咱們的牢房去,再套上咱們的鐵鎖鏈子。災難又回來了。我們又要順水漂流啦。一隻看不見的、可怕的手,這只一直壓在我們身上的手,突然又把我們推到命運黑暗的一邊去了。好吧,我們還有勇氣。但願她不生病就好了。我獨自個這樣大聲談話,真像個笨蛋;可是應該讓她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但願不要有人突然把她驚醒!皇天在上,千萬不要有聲音!如果突然震動一下,把她驚醒,這是沒有好處的。如果有人走過來,可真討厭。我相信船上的人都睡熟了。謝謝老天爺大發慈悲。嗯,奧莫呢?它在哪兒?這麼一鬧騰,我竟然忘記把它鎖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一個多鐘頭沒有看見它了,它大概是到外面找它的晚飯去了。但願它不要碰上什麼災星!奧莫!奧莫!」

  奧莫的尾巴輕輕打了一下甲板。

  「你在這兒。好!你在這兒!感謝上帝,如果再失掉奧莫,那就太過分了。她的胳膊移動了一下。也許她馬上就要醒了。不要響,奧莫!退潮了。馬上就要開船了。我看今天夜裡天氣大概很好。沒有風。旗子也順著桅杆搭拉下來,我們這一次航行一定很平安。我不知道現在月亮應該在什麼地方。可是雲彩差不多沒有一點動靜。不會有大浪。准是個好天氣。她的臉發白。這是虛弱。不,她的臉通紅。這是她在發燒。不,她的臉紅潤潤的。她已經好了!我看不清了。我可憐的奧莫,我看不清了。我們又要開始新生活了。我們重新開始工作。你看見了吧,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們兩個都要為她工作。她是我們的孩子。啊!船動了。我們動身了。水別了,倫敦!再會,再會,見鬼去吧,萬惡的倫敦!」

  船果然輕輕地震動一下,起錨了。船尾和碼頭分開了,只見船尾上站著一個人,大概是船主,他剛從艙房裡上來,解開船纜,現在正在把舵。這個人正像他的身分一樣,兼有荷蘭人的沉著和水手的冷靜,他一心一意注視著水道,除了水和風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他俯在舵柄的尖端,隱在黑影裡,在後甲板上踱來踱去,一會兒走向右舷,一會兒走向左舷,活像一個肩著一根梁木的幽靈。後甲板上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未出海口以前,不需要別的水手。過了一會兒,船駛入河心,輕輕地順流而下,既不顛簸,也不搖擺。泰晤士河差不多不受退潮的影響,所以非常平靜。船在潮水的推送下疾駛著。後面,倫敦黑沉沉的景色漸漸消失在濃霧裡。

  于蘇斯接著說:

  「不要緊,我給她吃點毛地黃得了。我怕她會突然昏迷不醒。她手心裡出汗。我們在上帝面前作過什麼孽啊?這個不幸來得多麼快啊!災禍臨頭總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塊石頭掉下來,好像帶著爪子。簡直跟老鷹抓百靈鳥似的。命運就是這樣。喏,你躺在那裡了,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初來倫敦的時候說:這是個大城市,到處都是名勝古跡!薩斯瓦克是個漂亮的郊區。我們在那兒安頓下來。現在才知道那是可怕的地方。你們叫我留在那兒幹什麼?我很高興離開。今天是四月三十日。對四月份我總是不大放心。這個月只有兩個好日子:初五和二十七;有四個壞日子:十,二十,二十九,三十。無疑的,這是卡爾丹推算的曆法、我希望這個日子已經過去了。離開這兒是一件樂事。我們天亮到格累森甫德,明天晚上就到鹿特丹了。他媽的!我又要開始篷車生活了。咱們一起拉車,不是嗎,奧莫?」

  狼尾巴輕輕敲了一下,表示同意。

  于蘇斯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們能離開災難你離開一座城市一樣就好了,奧莫,我們還會幸福的。唉!不幸有一個人永遠不在了。陰影籠罩著活著的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奧莫。我們原來是四個,現在只剩下三個。人生不過是一個不斷失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物的漫長過程。我們在身後留下一連串的悲哀。命運總是用一串無法忍受的痛苦來嚇唬我們;後來連我們自己也奇怪,人怎麼一上了年紀就變成碎嘴子。由於悲觀失望,人也變成廢物。奧莫老兄,咱們的船今天一路順風。完全看不見聖保祿大教堂的圓頂了。我們立刻就要經過格林威治。到了那兒,就走了六海裡了。唉!我再也不願意看見充滿教土、官吏和人口的首都了。我寧願去看森林裡抖動的樹葉子。她臉上還在出汗!我不喜歡她前肘上的這種發紫的粗筋。裡面蘊藏著寒熱。唉!所有這一切簡直都在催我的命。睡吧,我的孩子。好,她睡了。」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說起話來了。這個難以形容的、又聖潔又悲慘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同時又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這是蒂的聲音。

  直到這時為止,格溫普蘭所感受的一切,都突然無影無蹤了。他的天神說話了。他恍恍惚惚好像聽見從生命以外的世界,從天國裡傳來的說話聲立曰。

  那個聲音說:

  「他走了,很好。這個世界配不上他。不過我得同他一道走。爸爸,我沒有病,我剛才聽見您在說話。我的身體很好,確實很好。我剛才不過是睡著了。爸爸,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幸福了。」

  「我的孩子,」于蘇斯問,聲音透露不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回答是:

  「爸爸,您不要掛心。」

  她停了一下,好像要喘口氣似的,接著,格溫普蘭聽見了下面這句慢慢說出來的話:

  「格溫普蘭不在了。現在我才是真正的瞎子。本來我不知道什麼叫做黑夜。他不在了,這就是黑夜。」

  聲音又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我老是害怕他會飛走。我感到他是屬￿天上的。現在他突然飛走了。結局只能這樣。靈魂像鳥兒一樣飛走了。靈魂的巢是築在很高的去處的,那兒有一個巨大的磁石,把一切都吸到那兒去。我知道到哪兒去找格溫普蘭。我不會找不到路。爸爸,喏,就在那兒。以後您會來找我們的。奧莫也是如此。」

  奧莫聽到主人提它的名字,它的尾巴輕輕敲了一下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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