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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暴力和突襲,不錯;可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有意讓人家這樣做的。他讓人家把他帶走,不是他的過錯;可是他不應該讓人家使他陶醉。曾經有一個時刻,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問題清清楚楚地提了出來。那個巴基爾費德羅曾經把格溫普蘭放在兩條道路中間,並且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只要說一個字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格溫普蘭很可以說:不。他說了:好。

  他一時輕率地說了一個「好」字,於是就發生了所有這些不幸的事件、格溫普蘭現在明白了。這是他這個「好」字的痛苦的回味。

  這當兒,他自己盤算著,一個人收回自己的權利,接受自己的產業繼承權和自己的房屋,一個貴族接受自己祖先的爵位,一個孤兒接受自己父親的姓氏,難道真的是十惡不赦嗎?他接受的是什麼?屬￿自己的權利。誰給的權利?上天。

  於是他心裡起了一種反感。接受這種東西太愚蠢了!他做的是一筆什麼交易!多麼蠢笨的交易!他同老天爺做了一筆折本生意。什麼!為了二百萬的年金,為了七八個爵位,為了十一二所宮殿、城裡的大廈和鄉間的城堡、一百名僕從、幾隊獵犬、幾輛馬車、幾個紋章,為了做法官和立法者,為了像皇帝一樣穿紫戴金;為了做男爵和侯爵,為了做英國的上議員,他居然把于蘇斯的篷車和蒂的微笑交出去啦!為了使人慘遭滅頂的動盪不定的海水,他交出了自己的幸福!他拿珍珠去換海洋!瘋子!傻瓜!他上當了!

  可是這兒產生了一個堅強有力的抗議:在他被企求富貴的熱望迷住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健康的地方。如果他放棄了,可能是出於自私自利,說不定他有責任接受下來。他突然變成了爵士,應該做些什麼呢?錯綜複雜的事件往往使人思想混亂。格溫普蘭也是如此。責任有時會發出好幾道方向不同的命令,幾乎可以說它們是互相矛盾的。格溫普蘭碰到的正是這種情形。這種混亂的命令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特別明顯的是,他沒有拒絕從科爾尤行宮到上議院去。我們在生活當中,所謂上升其實是脫離安全而走上危險的道路。那麼哪條路是直路呢?我們首先應該對什麼人盡自己的責任?對自己的親人,還是對整個人類?難道不應該從小家庭過渡到大家庭嗎?我們越往上升,正直的良心受到的壓力也越大。位子越高,責任也越重。權力增加了,責任也跟著加重了。我們往往會同時碰到好幾條道路,這也許是我們的錯覺吧,不管我們走哪條路,好像都是出於良心的指示。走哪條路?走過去呢,還是停在這兒?前進,還是後退?怎麼辦?責任也有這麼多的岔路,實在是怪事!責任也可能跟迷宮一樣。

  再說,如果一個人有一種理想,如果他是現實的化身,除了血肉之軀以外,還是一個人類的象徵的話,他的責任豈不更使人迷亂嗎?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格溫普蘭才又柔順,又不安,鬱鬱無言,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服從召喚,坐在自己的上議員席上。一個思慮過多的人往往處於被動的地位。他仿佛聽到了他的責任的命令。走進一個能夠討論壓迫,打擊壓迫的地方,不正是實現了他的宿願嗎?當人家允許他,這個社會的可怕的樣品,允許這個六千年以來在國王的「雅興」下苟延殘喘的人類的活標本發言的時候,他有權利拒絕嗎?他有權利把從天上降到他頭上的火舌除去嗎?

  在他內心的昏亂的鬥爭裡,他對自己是怎樣交代的呢?他這樣說:百姓是沉默。我要做這個沉默的偉大的律師。我要替啞巴說話。我要對大人先生們談談小百姓,對強者談談弱者。這是我的命運。上天願意做什麼,一定能做到。沒說的,阿爾卡諾納的葫蘆確實是個奇跡,它帶著格溫普蘭變成克朗查理爵士的秘密,居然在海洋裡漂流十五年之久,波濤、回浪、狂風暴雨,海洋全部憤怒的力量都沒有奈何它。我懂得這是什麼原因。這是秘而不宣的天機;我呢,我有我的命運的鑰匙,我打開了我的謎。這是命中註定的,我有一個使命。我要作窮人們的爵士。我要替沉默寡言的絕望者說話。我要傳達他們口齒不清的聲音。我要傳達群眾的叫聲、吼聲、呻吟和怨恨,我要傳達他們措詞不得體的控訴、晦澀難懂的話以及由於無知和痛苦而變成野獸的人類的叫聲。百姓的聲音跟風聲一樣模糊不清。他們大嚷大叫,可是得不到瞭解,因此嚷叫等於沉默。沉默等於被解除武裝。被解除武裝等於呼救。我要去救他們、我要替他們控告。我要做百姓的喉舌。有了我的幫助,別人才會瞭解他們。百姓嘴裡的箝口塞拔掉了,我要做這張血淋淋的嘴巴。我要說出一切。這是了不起的。

  是的,替啞巴說話是件好事,可是對聾子講話就太悲哀了。這是他的冒險故事的第二個部分。

  可惜!他已經失敗了。

  一敗塗地。

  他所信賴的上升、富貴和幻想已經塌下來了。

  這一跤跌得多重喲!一跤跌在笑聲的海洋裡。

  他本來認為自己很堅強,因為他多少年來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那寬闊的苦海裡漂流,因為他從黑暗裡帶來了悲壯的呼聲。誰知他的船卻在一個巨大的海礁——幸運者的輕浮——上撞沉了。他本來以為自己是百姓的復仇者,誰知他不過是個小丑。他本來以為他發出的是沉雷,誰知他只不過在人家身上搔了一下。他沒有激動別人,而只得到了嘲笑。他放聲痛哭,可是人家卻哈哈大笑。他在這笑聲的海洋裡沉下去了。歡笑的浪頭吞噬了他。太可怕了。

  他們笑什麼?笑他的笑容。

  所以,那留下了永不消褪痕跡的暴行,變成永恆之笑的刀口,笑的烙印(這是百姓在壓迫者下面強行歡笑的形象),酷刑刻出來的快樂面具,他臉上深淵似的冷笑,意味著「國王的命令」的傷疤,國王對他所犯罪行的證據(這是王室對全體人民所犯罪行的象徵)——所有這一切戰勝了他,壓得他抬不起頭來。本來是控訴劊子手的,結果卻反過來定了受害人的罪!正義的否定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王室以前戰勝了他的父親,現在又戰勝了他。過去的惡行被用來當作繼續作惡的藉口和原因。是誰觸怒了爵士們?害人的人?不。是受害的人。一邊是王室,一邊是百姓;一邊是詹姆士二世,一邊是格溫普蘭。當然,經過對證之後,人人看得出這是一個侵權行為,一件罪惡。什麼是侵權行為?控訴。什麼是罪惡?苦難。讓災難悄悄地隱藏起來,閉上嘴巴,否則就是大逆不道。那些訕笑格溫普蘭的人是壞人嗎?不,不過他們也有他們的命運,他們是幸運兒。他們不知不覺地做了劊子手。他們很快樂。他們認為格溫普蘭是個無用的人。他劃開自己的肚子,挖出自己的心肝,讓他們看看自己的五臟六腑,於是他們就大叫大嚷:「演下去,這是出好戲!」傷心的是他自己也笑了。那條鎖住他的靈魂的可怕的鐵鍊,阻止他的思潮湧現在他的臉上。破相手術甚至傷害了他的精神,當他心裡激怒的時候,他的臉卻違背他的意志,管自笑起來了。完了。他是笑面人,他是頭頂世界悲哀的木雕。他背負天地間的一切災禍,永遠被圍在歡樂、諷刺和別人的娛樂的圈子裡。他的笑容是痛徹胸臆的苦笑。受壓迫的群眾陷入了令人難以相信的絕望境地,他是他們的化身,他分擔了他們可怕的命運。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卻拿他的不幸取樂。對他們來說,他不過是個從濃縮的可怕痛苦中爬出來的一個了不起的小丑,他逃出了苦役營,從賤民的最下層上升到寶座腳下,混在星座中間,變成了神仙。他從前使受罪的人快樂,現在讓他使上天的選民也快樂快樂吧!他的慷慨、熱誠、口才、心胸、靈魂、激昂、憤怒、愛情,無法表達的痛苦等等,全都變成了一個東西:狂笑!正像他告訴爵士們的,他證明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是經常的,普通的,普遍的事情,只不過它和日常生活結合得那麼密切,使我們沒有注意罷了。忍饑受餓的人笑,叫化子笑,苦役犯笑,妓女笑,靠自己掙飯吃的孤兒笑,奴隸笑,當兵的笑,所有的人都在笑。社會便是這樣組成的:所有的沉淪、貧困、災禍、熱病、膿瘡、痛苦,結果都在深淵上面化成一個可怕的笑容。他就是那個笑容,那個笑容也代表他自己。上天的法律,這個掌管宇宙的看不見的力量,願意創造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鬼怪,一個有血有肉的鬼怪,替我們的世界寫一首古怪的諷刺詩。他呢,他就是那個鬼怪。

  這是無法挽救的劫數。

  他曾經大聲疾呼:「可憐可憐受苦的人吧!」毫無用處。

  他想打動他們的惻隱心,可是卻引起了恐怖。這是鬼怪出現的定律。

  他不但是鬼怪,同時也是一個人。錯綜複雜的沉痛就由此而起。表面上是鬼怪,內心裡是人。也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因為他的雙重命運體現了全人類的命運。他有人性,可是同時又覺得它好像離開了他。

  在他的生存裡,仿佛有一種無法逾越的東西。他是什麼人?是個窮人嗎?不,因為他是個爵士。他是什麼人?是個爵士嗎?不,因為他是個叛徒。他是送光明的使者,可怕的煞風景的傢伙。不錯,他不是撒旦,可是他是魯西弗爾。他舉著火把出現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對誰來說是不祥的呢?對不祥的人。對誰來說是可怕的呢?對叮怕的人。因此他們擯棄他。走到他們中間去?讓他們接受他?永遠不。他臉上的障礙物是可怕的,可是心裡的障礙物更難駕馭。他的話比他的臉更醜惡。他同這個有權有勢者的世界沒有共同的思想,雖然命運使他坐在他們中間,可是另外的命運卻把他從那兒驅逐出去了。在他的面孔和人類中間只隔著一層面具,在他們的思想和社會中間卻隔著一堵牆。這個江湖藝人從孩提時期起,便和一個我們叫做群眾的、生命力特別強的健壯的廣大階層混合在一起,飽嘗了群眾的熱愛,浸潤在人類廣闊的心靈裡,受到普通常識的影響,早已失掉了統治階級的特殊意識。待在統治階層裡,他是受不了的。他從真理之井裡爬上來,渾身濕漉漉的。他身上散發著深淵的惡臭。那些用謊話裝飾自己的王子厭惡他。對於靠幻想生活的人來說,真理是惡臭的東西。誰渴望逢迎拍馬,即使誤飲一口真理之酒,也要吐出來的。格溫普蘭帶來的是無法推薦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理智、智慧、正義。他們厭惡地拒絕了他。

  那兒還有主教們。他把上帝交給他們。這個冒失鬼是誰?

  兩極互相排斥。毫無調和的餘地。連一個折中的辦法也沒有。我們已經看到,這只能有一個結果:憤怒的吼聲;這是一個可怕的對立局面:一邊是所有的災難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一邊是所有的驕傲都集中在一個特權階級上。

  控訴是沒有用的。只要證實一下就夠了。格溫普蘭在他命運的邊緣上,經過一番沉思,證實他的努力是毫無用處的。他證實上層階級是聾子。享受特權的人沒有聽窮人聲音的耳朵。這是他們的過錯嗎?不。唉!這是他們的規律。原諒他們吧。如果被感動了,他們就得讓出自己的地位。對爵士和王子們不應該存任何幻想。心滿意足的人是無情的。對於吃得飽飽的人來說,根本沒有挨餓的人。快樂的人是愚昧無知的,他們把自己孤立起來。在他們的天堂門口,正如在地獄門口一樣,應該寫上這句話:「請把所有的希望都留在門外。」

  格溫普蘭剛才受到的是神仙召見鬼怪的招待。

  在這兒,他的內心起來反抗了。不,他不是鬼怪,他是人。他告訴他們,他對他們大嚷大叫:他是人。

  他不是鬼魂。他有活生生的肉體。他有一顆腦於,他能夠思想;他有一顆心,他能夠受;他有一個靈魂,他能夠希望。錯就錯在希望太高了。

  哎呀!他的希望太高了,居然相信這個表面上光明、骨子裡黑暗的社會。他從外面走進了這個社會裡。

  社會立刻一次賞給他二樣禮物:婚姻、家庭、特權階級。婚姻?他在門口看見了荒淫無恥。家庭?他的哥哥打了他,明天還要握著寶劍等他呢。特權階級?它剛才還當著他的面,當著他這個國家元老,當著這個可憐蟲的面,放聲狂笑呢。他們差不多在接受他以前,就拒絕他了。他在黑洞洞的社會裡走的那最初三步路,在他腳底下就打開了三個深淵。

  他的災難是從這種騙人的一步登天開始的。不幸帶著一副引渡他成仙的面具接近了他。上升!意思是說:下降!

  他的命運跟約伯的命運恰恰相反。他的厄運是從幸運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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