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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第二章 餘燼

  格溫普蘭離開了客店,開始在泰林曹廣場上四處尋找。凡是一天以前停留著戲臺、帳篷和篷車的地方,他都去過了。什麼也沒有。儘管他明明知道板棚裡面沒有人住,他還是去敲敲。凡是看起來像門或者像窗戶的東西,他都要破一敲。黑暗裡沒有絲毫響聲。仿佛死神到這兒來過了似的。

  螞蟻窩被人踩碎了。足見警察已經採取過某種行動。這種事情,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叫做「掃蕩」。泰林曹廣場不單是荒無人煙,簡直可以說已經「一掃光」了。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無情的爪痕。仿佛他們把這個窮苦市場的所有口袋都翻過來,倒空了。

  格溫普蘭搜尋了一遍,接著就離開草地,鑽入東郊彎彎曲曲的街道,向泰晤士河走去。他在這些夾在圍牆和籬笆中間的、縱橫交錯的小巷中間,拐了幾個彎。當他感覺到涼爽的河風撲面吹來,並且聽到河水輕輕流動的聲音的時候,突然發現面前有一道石欄杆。這是艾弗羅克石壁的欄杆。

  欄杆立在一條狹窄低矮的碼頭邊緣上。下面是筆直插入黑色河水的艾弗羅克石壁。

  格溫普蘭停了下來,肘彎靠在欄杆上,雙手捧著腦袋,望著下面的河水,呆呆地沉思起來。

  他是在看水嗎?不。看什麼?黑暗。不是外面的黑暗,而是他心裡的黑暗。

  在淒涼的夜景(他根本沒有注意)遠遠的地方(他根本沒有用眼睛看)能夠看見帆桁和桅杆的影子。在艾弗羅克石壁下面,河面上一無所有;不過在河下游不遠的地方,碼頭漸漸越來越低,那兒泊著幾條船,有的方才到達,有的正要啟碇。這些船是靠石頭或者木頭修建的系纜平臺或者跳板和岸上交通的。所有的船,不論是系纜的也好,拋錨的也好,都一動不動地停泊在那兒。船上既沒有走動的響聲,也沒有說話的聲音,水手們養成了一個喜歡睡大覺的好習慣,只在幹活兒的時候才爬起來。連那些趁晚潮開行的船上的水手們,現在也還沒有醒。

  只能看見圓鼓鼓的船身和繩梯交錯的索具。一片灰濛濛的。這兒那兒,紅色的風燈刺破夜霧。

  這一切,格溫普蘭都沒有看見。他正在凝神注視著自己的命運。

  這個瘋狂的幻想家在無情的現實面前陷入了沉思。

  他仿佛聽見背後有地震似的聲音。這是爵士們的笑聲。

  他是從那陣笑聲裡逃出來的。他是挨了嘴巴出來的。

  打他的人是誰?

  他的哥哥。

  他挨了嘴巴。離開了笑聲,像一個受了傷的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巢裡,他躲開憎恨,回來尋找愛情。他找到了什麼?

  黑暗。

  空無一人。

  一切都不見了。

  他把這個黑暗比作他的夢境。

  多麼可怕的崩潰呀!

  格溫普蘭現在落到了一個凶多吉少的境地——空虛。「綠箱子」沒有了,世界也完了。

  他的靈魂已經喪失了感覺。

  他陷入沉思。

  能夠發生什麼事情呢?他們在哪兒?顯然的,他們已經被人帶走了。命運給他格溫普蘭的打擊是榮華富貴,給他們的反擊是滅亡。事情很清楚,再也看不見他們了。這件事做得非常周密。他們掃蕩了集市,他們從尼克萊斯和古維根這兒下手,使他不可能找到線索。殘暴無情的失散!社會這個可怕的力量,在上議院裡粉碎了他,同時又在小屋子裡搗毀了他們。他們都完了。蒂也完了。他永遠失掉她了。全能的主!她在哪兒?他當時沒有在場保護她!

  盡力猜想失蹤親人的遭遇,等於拷問自己。他現在讓自己受這個痛苦。每一個猜想,每一個假定,都使他心裡發出一聲哀號。

  通過這一連串痛苦的回憶,他想起了那個自稱巴基爾費德羅的人,很顯然,這個傢伙是他命中的剋星。他現在想起來了,那個人曾經在他腦子裡寫過一行模糊的字體,他用的墨水非常可怕,使得每個字都變成了火焰;格溫普蘭今天望著這句謎語式的話,突然懂得了它的意義:「命運不會打開這扇門,不關上另外一扇門的。」

  一切都完了。最後的陰影籠罩著他。每人的命運都有自己的末日。這就是所謂絕望。靈魂裡充滿了隕落的星星。

  瞧吧!這就是他的處境!

  一陣煙霧過去了。他被卷在煙霧裡。濃霧蒙住了他的眼睛,侵入了他的腦海。外面是瞎子,心裡是醉漢。不過這只維持了一陣煙飄過的工夫。接著,煙霧和他的生活都一起消散了。他從夢裡醒了過來,發現只剩t;他一個人。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完了。黑夜。什麼也沒有。這就是他的前途。

  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孤單的同義詞是死亡。

  絕望好比一個會計師。它一定要結算一下。什麼也逃不過它的眼睛。它把所有的帳都加在一起,一分一厘也不放過。它責備上天的雷擊和針刺。它一定要弄清楚命運的企圖。他推測,衡量,計算。

  它表面上雖然陰沉,冷靜,可是衛面卻流動著熾熱的熔岩。

  格溫普蘭一面檢查自己,一面檢查自己的命運。

  回顧是可怕的總結!

  我們到了山頂,總要低頭望望深谷。我們落到深淵裡,總要抬頭望望天空。

  我們對自己說:「我本來是在那兒的。」

  格溫普蘭現在落到了災難的穀底。來得多麼突然啊!可惡的災難的速度總是驚人的。災難是那麼沉重,以致我們以為它的行動是緩慢的。其實並不如此。從寒冷的程度來看,雪似乎跟冬天一樣行動不便;從雪白的顏色來看,它又似乎跟殮屍布一樣靜止不動。可是到了雪崩的時候,這個看法就站不住了!

  下崩是變成熔爐的需。它雖然足冷冰冰的,可是能夠吞噬一切。雪崩包圍了格溫普蘭。他像一個蔔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樹似的被連根拔起,像一塊石子似的被沖出去了。

  他總結一下自己落到什麼地步。他在自問自答。失敗是一份口供記錄。無論哪個法官都不會比一個人的良心更瞭解自己的案情。

  他在失望之餘,心裡多麼悔恨啊!

  他想把問題弄清楚,解剖自己的良心;這是痛徹骨髓的活體解剖。

  他的離別造成了不幸。這次離別是他主動的嗎?在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是自由的嗎?不。他感覺到他當了俘虜;逮捕他,拘留他的是監獄嗎?不是。是鐵鍊嗎?不是。那麼是什麼呢?是粘膠。他陷在榮華富貴的泥沼裡了。

  誰沒有遇到過表面上自由自在,而實際上卻是翅膀受到束縛的情形呢?

  他覺得好像看到一張張開的網。乍看起來好像是誘惑,其實卻是囚禁。

  儘管如此,他的良心還是在追問他,他完全是被動的嗎?不。他接受了人家給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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