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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唉!人生悲慘的謎!瞧,多可怕的陷阱!他在孩提時期,曾經跟黑夜搏鬥過,他比它更堅強。他長大成人了,曾經跟命運搏鬥過,他戰勝了它。他使自己醜八怪似的臉發出光輝,從不幸之中獲得了幸福。他在流浪中做了別人的避難所。他雖然是個流浪漢,卻跟空間鬥爭,像空中飛鳥一樣,找到了自己的麵包。雖然他是個孤獨的野人,卻跟群眾搏鬥,結果跟他們交上了朋友。他是個大力士,他跟百姓這頭獅子搏鬥,結果卻馴服了獅子。雖然窮無立錐之地,他卻跟不幸鬥爭,正視貧困生活的需要,由於他能把內心的快樂和貧困結合起來,終於把貧窮變成財富。他應該相信自己是生活的戰勝者。可是突然間,未知世界裡的一股新的力量來攻擊他了,它不是用恫嚇,而是用撫愛和微笑來攻擊他:他心裡充滿了天神似的愛情,可是蛇蜴似的肉欲之愛卻在他面前出現了。他生活在理想的愛情裡,可是肉欲卻抓住了他。他曾經聽到怒吼似的淫蕩的情話。他曾經嘗過女人的擁抱的滋味,她的胳膊像一條蛇一樣纏著他。隨著真實的光輝而來的,是虛幻的誘惑;因為肉體不是真實的,靈魂才是真實的。肉體是灰,靈魂才是火焰。他那被貧困和勞動結合起來的、自然的、也是真正的家庭,已經被一個由血統關係結合起來的家庭代替了,甚至在他進入這個家庭以前,已經看出了哥哥要殺害弟弟的企圖。可歎!他居然讓人家把他安頓在這樣一個社會裡,格溫普蘭沒有看到布龍托漠對這個社會曾經這樣寫道:「兒子有權利要求跟父親決鬥。」不祥的命運一面對他大叫:「你不是屬￿群眾的,你是上天的選民」,一面像打開天空裡的陷阱的門洞一樣,打開他頭上的社會上層建築的門,把他扔了進去,於是這個莽撞的年輕人就出其不意地在王子和主子們中間出現了。

  突然的,在他周圍的不是群眾的歡呼,而是爵士們的謾駡。可悲的變化。地位升高了,但是並不光彩。昨日的幸福轉眼之間被搶掠一空!噓聲奪去了他的生活!格溫普蘭,克朗查理,爵士,跑江湖的,他以前的命運,以及他現在的命運,都被所有這些鷹嘴啄得體無完膚!

  生活一開始就戰勝困難又有什麼用呢?他早先的勝利又有什麼用呢?唉!非傾覆不可,不然的話,厄運的使命就不能完成。

  因此,在鐵棒官以後,他就半推半就地同巴基爾費德羅打起交道來了,人家是在他的同意之下把他帶走的,他拿現實去換幻想,真理換虛幻,蒂換約瑟安娜,愛情換虛榮,自由換權勢,值得驕傲的清苦勞動換充滿模糊責任的富裕,上天的庇蔭換魔鬼的火焰,天堂換奧林匹斯山!

  他吃了一口金蘋果。吐出來的卻是一嘴灰。

  可悲的結局。失敗,破產,墮落,毀滅,被冷笑粗暴地排斥出去的、他的全部希望,可怕的幻滅。今後應該做什麼呢?如果向第二天看一眼,他會看見什麼呢?一把出鞘的劍指著他的胸口,而劍柄卻握在他哥哥手裡。除了那把劍的可怕的閃光以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其餘的一切,約瑟安娜和上議院,都隱在背後鬼影憧憧的可怕的陰影裡,看不清楚了。

  在他眼裡,他的哥哥本來是一位英勇的快客!他剛剛看清楚這位保護過格溫普蘭的湯姆—芹—傑克,這位保護過克朗查理爵士的大衛爵士,還沒有來得及愛他,就挨了一個嘴巴。

  多麼傷心啊!

  現在不能再向前進了。四面八方都塌下來了。再說,這又有什麼用呢?厭倦是絕望的深淵的產物。

  已經受過考驗了。用不著再重新開始。

  格溫普蘭像個賭博的人似的,一張一張的,把他所有的王牌都鬥掉了。他懵懵懂懂地讓自己加入一場可怕的賭博,因為幻想的毒藥太巧妙了。他拿蒂今約瑟安娜,得了一個怪物。他拿于蘇斯攻一個家庭,得了一場侮辱。為了換取喝彩的聲音,他拿他的戲臺鬥上議員的席位,而結果卻得到一場羞辱。他最後的一張牌也落在荒涼的木球草地上了。格溫普蘭輸定了。除了付錢以外,沒有別的辦法。拿錢來,可憐蟲!

  遭雷擊的人是不大動彈的。格溫普蘭也是這樣,他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不管誰遠遠地望見他在黑暗裡僵立不動的樣兒,都會認為他是欄杆上的一個石像。

  地獄、蛇和幻想是糾纏在一起的。格溫普蘭現在正在思想的深淵裡,沿著陰森森的螺旋線盤旋而下。

  他用冷冰冰的最後的目光,凝視著他剛剛看見的那個世界。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兄弟感情的家庭,沒有良心的財富,沒有羞恥的美,沒有公道的正義,沒有平衡的秩序,沒有理智的權力,沒有權利的統治,沒有光明的榮華。這是一份一絲不苟的清單。他在他曾經陷溺其間的這個古怪的幻境裡,兜了一個圈子。他一個接著一個的,把命運、環境、社會和他自己研究了一遍。命運是什麼?陷阱。環境呢?絕望。社會呢?仇恨。他自己呢?一個失敗者。他從靈魂的深處發出了叫聲:社會是晚娘,大自然是生身母。社會是肉體的世界,大自然是靈魂的世界。前者要走進棺材,躺在墳坑裡的一個松木匣子裡喂蟲子,就在那兒結束。後者要展開翅膀,在曙光裡改變形象,飛升穹蒼,從此開始新的生命。

  逐步逐步的,他的情緒達到了頂點。這是可怕的漩渦。生命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最後總有一個洞悉一切的閃光。

  審判必須對質。格溫普蘭看看社會怎樣對待他,大自然怎樣對待他。大自然待他多麼好啊!靈魂是怎樣地救過他啊!一切都從他那裡奪走了,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內。靈魂卻把這一切都還給他。所有的一切,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內。因為塵世上有一個特別為他而生的天神似的瞎眼姑娘,看不見他的醜陋,只看見他的美麗。

  他跟這一切都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可愛的姑娘,他的伴侶,她的心,她的溫柔,唯一能看見他的她那雙失明的聖潔的眼睛!蒂是他的妹妹,因為他感覺到她對他有一種純潔的兄妹之愛,這是充塞天地間的神秘。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蒂是他心目中的小童貞女;因為每個兒童都有他的小童貞女,一對純潔的童男童女總是在生命剛起步的時候,就天真無邪地開始了靈魂的婚姻生活。蒂是他的妻子,因為他們的愛巢是築在婚姻之神的大樹最高的枝條上的。蒂不但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光明;因為缺了她,一切都變成空虛,毫無價值了;對他來說,她的頭髮好像是光線做的。沒有蒂,他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一個人怎麼辦呢?沒有蒂,什麼也都沒有生氣了。他怎能一刻不看見她呢?啊,不幸的人呀!他讓自己和自己的星星中間留出一個空隙,由於那微妙的、可怕的宇宙引力關係,空隙馬上就變成了殞落。他的星星在哪兒?蒂!蒂!蒂!蒂!哎呀!他已經失掉了自己的光明。沒有天體的天空是什麼樣子?一團漆黑。可是為什麼這一切都消失了呢?啊!他以前多麼幸福啊!為了他,上天把世界變成了伊甸園;嗐!做得太地道了,甚至連蛇也引進來了!可是這次受誘惑的是男人。他被人引到外面一個可怕的陷阱裡,突然墜入一個獰笑的混沌地獄裡了!嗐!真不幸!蠱惑他的東西是多麼可怕啊!那個約瑟安娜是個什麼東西?可怕的妖精!半像野獸,半像女神的妖精!格溫普蘭正在下降,他看見了那些曾經使他眼花繚亂的事物的背面。真是一片淒涼。醜陋的貴族階級,醜惡的皇冠,喪服似的紫色長袍,充滿毒氣的宮殿,不祥的戰利品模型、雕像和紋章,你如果呼吸這種妨礙健康的害人的空氣,就會變成瘋子。啊!江湖藝人格溫普蘭的破衣服是多麼光輝燦爛啊!唉!「綠箱子」、貧窮、快樂、像燕子似的一起流浪的甜蜜生活,都到哪裡去了?那時節,他們從不分離,早上晚上,他每一分鐘都看得見她。他們坐在桌子旁邊,膝頭碰著膝頭,肘彎挨著肘彎,兩人合用一隻杯子,只有太陽從小窗照進來,蒂就是愛情。夜裡,他們知道對方就在不遠的地方睡覺,蒂的夢飛翔在格溫普蘭頭上,格溫普蘭的夢在蒂頭上開放了奇妙的花兒!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鬧不清他們在夢中的藍色雲彩裡是不是接過吻。蒂代表純潔,于蘇斯代表智慧。他們挨城挨鎮地漫遊著;他們路上用的糧食和提神劑是人民爽朗樸實的笑聲。他們好像下凡的天神在人間流浪,因為缺少足夠的翅膀,不能飛升天界。現在呢,這一切都不見了!到哪兒去了呢,難道被消滅了!墳墓裡刮來的是什麼風啊?一切都消失了!什麼都完啦!唉!那個聽不見百姓呼聲的無窮的力量沉重地壓在窮人身上,它的全部陰影籠罩著他們,它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那些傢伙是怎樣對付于蘇斯他們的?他沒有在場保護他們,沒有站在他們面前,以一個爵士的身分,使用他的姓氏、他的爵位和他的寶劍來保護他們,也沒有以一個江湖藝人的身分,使用他的拳頭和指甲來保護他們!想到這兒,他傷心了,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啊,不,他不能保護他們、正是他害了他們。正是為了把他,克朗查理爵士,從他們那兒救出來,為了使他的尊嚴和他們隔絕起來,那萬惡的萬能社會才摧殘了他們。保護他們的最好的辦法是自己離開,那麼社會就用不著再迫害他們了。沒有了他,別人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他越想越淒涼。唉!他為什麼讓自己和蒂分開呢?他第一個責任不是應該保護蒂嗎?為百姓服務,保護百姓?蒂就是百姓。蒂就是孤兒。蒂就是瞎子,就是人類!唉!那些傢伙對他們做出了些什麼呢?悔恨的煎熬是多麼殘酷啊!因為他不在場,災禍就蔓延開了。他本來可以分擔他們的命運。或者跟著他們一起被人帶走,或者一起被人吞噬。現在沒有他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格溫普蘭離開了蒂!這是可能的嗎?沒有蒂就等於什麼也沒有。唉!完了。他的親人永遠失蹤了,無法挽救了、一切力量都用盡了。再說,像格溫普蘭這樣一個被判了罪,受到大譴的人,再奮鬥義有什麼益處呢?不管是對人類也好,對老天也好,他都沒有什麼指望了。蒂!蒂!蒂在哪兒?失掉了!什麼?失掉了!一個失掉了靈魂的人只有到死神那兒去把它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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