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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第九卷 沒落

  第一章 從極度的富貴到極度的貧賤

  聖保祿大教堂響起了午夜的鐘聲。這時候,一個人跨過倫敦橋,走進薩斯瓦克的小巷。這兒沒有燈光。當時倫敦的習慣同巴黎一樣,十一點鐘熄路燈,也就是說,在正需要路燈的時候卻把它們熄掉了。黑黝黝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燈光,行人自然少了。這個人邁著大步走著。一個人在這個時候上街,而又穿著這麼一身衣服,實在夠奇怪的。他穿著一件繡花緞上衣,身旁掛著一把寶劍,頭戴一頂白色羽毛的帽子,沒有大氅。更夫望著他走過來說:「這位爵爺是在跟別人打賭呢。」他們帶著對一位爵士和一宗賭注的恭敬神氣,讓開了路。

  這個人就是格溫普蘭。

  他逃出來了。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我們已經說過,靈魂裡也有旋風,它可怕地旋轉著,天空、海洋、由晝、黑夜、生命、死亡,全部都混雜在不可理解的恐怖之中。現實已經無法理解了。它被不可相信的東西壓碎了。空虛變成了暴風。蒼天失色。無限的空虛。我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存在了,仿佛已經死了一樣。我們渴望著星星。格溫普蘭有什麼感覺呢?渴望,渴望看見蒂。

  他只有這一種感覺。他要趕到「綠箱子」那兒,到泰德克斯特客店裡去,那兒有喧鬧的聲音,有亮光,到處充滿了老百姓誠意的笑容;他要去找于蘇斯和奧莫,重新看到蒂,重新回到生活裡去!

  幻想的破滅好比一隻放開弦的弓,一股悲慘的力量把這個人跟箭一樣推到現實裡去。格溫普蘭急急忙忙地走著。離泰林曹廣場不遠了。他不再一步一步地走,他在奔跑。他的眼睛穿入前面的黑暗。他的視線在前面帶路;仿佛一條船在急切地尋找地平線上的港口一樣。要是他能夠看見泰德克斯特客店窗戶上的燈光,這個時刻對他該有多麼大的意義啊!

  他來到了木球草地。繞過了牆角,在草地對面,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就是客店。我們還記得這家客店是市場上的獨一無二的房屋。

  他望了一下。沒有亮光。一團漆黑。

  他打了一個寒戰。接著他自言自語地說,已經很晚了,客店關了門,這也是很自然的,大家都睡著了,只要叫醒尼克萊斯或者古維根就行,應該去敲客店的大門。他去了。他現在不再奔跑,他一股勁兒沖了上去。

  到了客店那兒,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顆飽受風暴摧殘的心靈,在看不見的痙攣中掙扎著,鬧不清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這當兒,他還能對他所愛的人懷著無限的熱愛,這才是一顆真正的心。在一切全被吞沒的時候,只有溫柔還浮在水面上。格溫普蘭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要突然叫醒蒂。

  他儘量地放輕腳步,走到客店那兒。他認出了從前的狗窩,古維根就是睡在那兒的。這間小屋緊靠著低矮的酒店,有一扇對著廣場的小窗。格溫普蘭在窗格子上輕輕敲了幾下。只要叫醒古維根就行了。

  古維根的屋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在他這個年紀,」格溫普蘭對自己說,「自然是睡得很香的。」他又用手背在窗子上輕輕地敲了一下。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重重敲了兩下。小屋裡仍舊沒有動靜。他有點不安了,於是轉過身來敲客店的前門。

  仍舊沒有人回答。

  他已經有點膽寒了,他想:「尼克萊斯老闆年紀大了,小夥子睡得很香,老頭兒睡得很熟。好,敲得重點吧!」

  他起初在門上輕輕地抓。接著又敲了一陣子,捶了一陣子。現在呢,他使盡了力量撞門。這使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小時候抱著小蒂在威茅茨敲門的情形。

  哎呀!他拿出爵士的威風,狠狠地敲門啦!

  房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發慌了。

  現在談不上什麼慎重不慎重啦。他大聲叫著:「尼克萊斯!古維根!」

  他一面叫,一面望著窗口,看看是不是有蠟燭光。

  客店裡什麼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亮光。

  他轉到車馬出入的門口那裡,一面撞它,推它,瘋狂地搖撼它,一面大聲叫著:「于蘇斯!奧莫!」

  連狼也沒有叫一聲。

  他的前額上沁出一顆顆冷汗。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夜色正濃,不過天上的星星很多,能夠分辨出市集的模糊輪廓。他看到的是一幅淒慘的景象,廣場上空蕩蕩的,一切都消失了。整個木球草地上連一個木棚也沒有。馬戲班也不見了。沒有一個帳篷。沒有一個戲臺。沒有一輛車子。以前蟻聚在這兒的,吵吵嚷嚷的那些跑江湖的,現在都把地盤讓給了漆黑陰森的空虛。什麼都消失了。

  他心中的焦急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這是什麼意思呢?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連一個人也沒有了嗎?難道說過去的生活已經在他身後崩潰了嗎?他們遇到了什麼事情?老天爺!於是他像暴風雨襲擊房屋一樣,朝客店撞去。他敲便門,敲大門,敲窗戶,敲護窗板,敲牆壁。拳腳並用,又害怕,又擔心。他叫尼克萊斯,叫古維根,叫費畢,叫維納斯,叫于蘇斯,叫奧莫。他的聲音和叫聲不停地朝牆壁湧去。有的時候他停下來靜聽,房屋跟死神一樣寂靜。他火了,於是又重新開始。叫聲,嘭嘭的敲門聲,傳遍了四面八方。簡直可以說這是雷聲想喚醒墳墓。

  恐懼達到一定的程度,人就變得可怕了。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也會什麼也不怕。他可以踢斯芬克斯,咒天罵地。他使盡所有的辦法,一會兒停,一會兒鬧,不停地狂呼亂叫著向悲哀的寂靜進攻。

  他把客店裡所有的人的名字叫了上百遍,只有蒂的名字例外。儘管現在已經精神迷亂,他仍舊出於本能,模模糊糊地採取這個慎重措施。

  大叫大喊已經沒有用處,只好從牆頭上爬進去。他對自己說:「一定要進去。可是怎麼辦呢?」他打碎古維根屋裡的一塊玻璃,把拳頭伸進去,手也剮破了;他拉出窗框上的插銷,打開窗門。他這時注意到他的寶劍挺得事,於是惱怒地取下寶劍,連劍鞘和劍帶一齊扔在地上。接著他踩著牆壁突出的地方往上爬,儘管窗口狹小,還是能夠爬進去。他到了客店裡面。

  古維根的床隱約可見;可是古維根不在這兒。既然古維根不在這兒,尼克萊斯也不會在自己的床上。整個屋子黑黝黝的。在黑暗裡,仿佛使人感覺到一種神秘而空虛的寂靜,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怖好像在說:「這兒沒有人。」格溫普蘭焦急地穿過低矮的屋子,撞在桌子上,踩著食具,撞翻了凳子,打翻了水瓶,跨過家具,走到對著院子的門那兒,使膝蓋撞開了門,插銷飛了出去,門在鉸鏈上轉來轉去。他看看院子裡。「綠箱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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