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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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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是什麼?」 「預言,」格溫普蘭回答。 笑聲重新爆發開來。笑聲下面傳來了不停的低聲怒吼。多賽得和彌德爾塞克斯的伯爵裡翁內爾·克蘭菲爾特·薩克斐爾,一位未成年的爵士,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揚起他那十二歲的活潑的面龐,聳了聳肩膀,一聲不響地望著格溫普蘭,他這種莊嚴的態度,實在不愧是一位未來的立法者。所以聖亞薩主教彎下身子,沖著坐在旁邊的聖大衛主教的耳朵,指著格溫普蘭說:「瘋子!」指著這個孩子說:「哲人!」 從混亂的笑聲裡傳來了模糊的叫聲:「醜八怪!」——「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侮辱議會!」——「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可恥!可恥!」——「散會吧!」——「不!讓他說完!」——「講吧,小丑!」 路易斯·德·杜拉斯爵士雙手放在屁股上叫道: 「喝!大笑一場真是好事。這下子我心裡可暢快啦。我提議用『上議院向「綠箱子」致謝』這句話來酬謝他。」 我們大概還記得,格溫普蘭夢想的是另外一種歡迎方式。 誰爬過一個令人眩暈的深谷上面的鬆軟陡峭的沙坡;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甲、肘彎、膝蓋和雙腳都找不到一個支點;誰在這不可靠的懸崖上,想前進反而後退,想上升反而下降,想爬上去反而往下滑,每一個想爬上坡頂的努力,都進一步證實自己的滅亡已經不可避免,每一個想逃脫危險的動作,都使自己陷人更大的絕望;誰感覺到可怕的深淵正在一步步地逼近,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墜入張開的巨吻,於是嚇得冷徹骨髓;誰就能夠體會格溫普蘭現在的心情。 他感覺到他的上升突然變成了崩潰,他的聽眾變成一條深谷。不論在什麼場合,總有一個人會說一句有總結性的話。 施卡斯德爾爵士叫了一聲,把所有的人的感想都歸納起來了: 「這個怪物到這兒來做什麼?」 格溫普蘭又沮喪,又憤怒,心裡非常激動,他站起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所有的人。 「我到這兒來做什麼?我是來讓你們看見恐怖的!你們說我是個怪物,不!我是百姓!我是一個怪人嗎?不!我是所有的人的代表。你們才是怪人呢。你們是幻想,我是現實。我是人類。我是可怕的笑面人。我笑誰?笑你們。笑我自己,笑世界萬物。這個笑容是什麼?是你們的罪惡和我的痛苦。我把這個罪惡扔在你們頭上!我把我的痛苦吐在你們臉上!我笑,也就是說我在哭。」 他停了一下。誰也沒有說什麼。雖然還有笑聲,可是已經輕得多了。他認為可能有一部分人注意他。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 「我臉上的這個笑容,是一個國王刻上去的。這個笑容,代表全人類的痛苦。這個笑容就是憎恨,就是強制的沉默,就是憤怒,就是絕望。這個笑容是酷刑的產物。這個笑容是不自然的笑。如果撒旦有這副笑容,這副笑容就能定上帝的罪。可是永恆跟可以死亡的人不相同。他是絕對的,正義的。上帝憎恨國王的所作所為。喝!你們認為我是個怪人!我是一個象徵。啊!有權有勢的傻子們。睜開你們的眼睛吧。我是全人類的化身。我代表你們這些主子造成的人類。人類已經變成四肢不全的殘廢了。正如糟蹋我一樣,你們糟蹋了全人類。你們破壞了人權、正義、真理、理性和智慧,正如破壞了我的耳、目、口、鼻一樣。正如你們在我身上所做的一樣,你們把人類的心變成憤怒和痛苦的陰溝,並且在他們臉上蒙上一副笑的面具。上天創造的東西,國王的爪子去動了一下。可惡的加工。主教們,爵士們,王子們,百姓是苦海,不過在水面上漂著一個笑容。爵士們,我已經告訴你們,百姓們像我一樣。今天你們壓制他們,罵他們。可是將來解凍的時候就糟了。石頭將要變成浪濤。堅固的表面將要化成洪流。哢嚓一聲,什麼都完啦。到了那個時候,百姓們只要加一把勁,就能擊破你們的壓力,大吼一聲,就能把你們的嘲笑駁倒。那個時候已經來了。——我的父親啊,你已經看見過它了!——上天的那個時辰已經來了,它就是共和政體,你們雖然把它趕走了,可是它還會回來的。現在,請你們回憶一下,拿著寶劍的國王的行列,曾經被克倫威爾的斧子砍斷過。顫抖吧!什麼也擋不住的結局就在眼前,砍斷了的爪尖又長出來了,割掉的舌頭在天空飛翔,它們變成了火舌,隨著黑暗的風吹散開來,在廣漠的原野上怒吼。挨餓的人露出了他們沒有事情做的牙齒;建築在地獄上的天堂搖搖欲墜了。百姓正在受苦,受苦,受苦,在上面的俯下了身子,在下面的張開了嘴巴。黑暗要求變成光明。被判了罪的人要跟天之驕子較量一下了。百姓來了,我告訴你們,人類起來了,末日開始了,災難的紅色曙光出現了。瞧啊!所有這一切都在你們嘲笑的笑容裡。倫敦永遠在過節。讓它去吧。整個英國都在歡呼。好吧!可是請你們聽好;你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你們的節日是我的笑容。你們的公共娛樂是我的笑容。你們的婚禮、聖職典禮和加冕禮都是我的笑容。你們高貴的出身,也是我的笑容。你們頭上的霹靂也是我的笑容。」 他們實在忍不住了!重又爆發的笑聲壓倒一切。人類的嘴巴這個火山口噴出來的、腐蝕性最強的火岩,就是快樂。快快樂樂地做一件壞事,不管什麼樣的群眾都抵抗不住這種感染。死刑不一定非在斷頭臺上執行不可,人如果聚在一起,不管是一群人也好,一個集會也好,他們中間總有一個現成的劊子手,這個劊子手就叫做諷刺。沒有比用諷刺來懲罰一個可憐蟲更可怕的了。格溫普蘭現在受到的就是這份兒罪。對他來說,他們的譏笑簡直是攻擊他的石頭和霰花彈。他站在那兒像一個玩具,一個有土耳其腦袋的木偶,一個箭靶子。他們蹦呀跳的,大嚷大叫「再來一個!」笑得直不起腰來。他們手舞足蹈,互相拉扯著頸飾。莊嚴的地方,紫色的長袍,莊重的貂皮披肩,分披兩肩的假髮,都失掉了作用。爵士們笑,主教們笑,法官們也笑。老頭子解頤歡笑,孩子們捧著肚子。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用肘彎碰碰約克的大主教。倫敦的主教亨利·康勃登,諾桑波敦爵士的弟兄,捧著兩肋。大法官低下頭,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可能露出的笑容。木柵那兒,像個偶像似的必恭必敬的黑杖侍衛長也在笑。 格溫普蘭交叉著雙臂,面色蒼白;他望著周圍一張張老老少少輝映著荷馬式狂歡的面孔,置身在手舞足蹈和「烏拉」聲的漩渦之中,置身在瘋狂的笑謔、歡樂的狂瀾和哄堂大笑聲中,心裡跟墳墓一般淒涼。完了。他再也不能控制他不聽使喚的面孔和侮辱他的聽眾了。 永恆的、致人死命的規律,這條使荒誕和莊嚴相結合,嬉笑和怒駡相輝映,諷刺詩和絕望堆在一起,表面和實質互相矛盾的規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可怕。照耀著人類黑暗的深淵的亮光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淒慘。 格溫普蘭突然放聲大笑,這就促成了他的命運最後的崩潰。不可挽回的就是這一點。跌倒了還能爬起來,壓碎了就永遠爬不起來了。所向無敵的荒唐的譏諷已經把他壓碎了。現在什麼辦法也沒有了。環境決定一切。「綠箱子」的成功到了上議院裡就成了恥辱和災禍。那兒是喝彩,這兒是詛咒。他覺得他的面具好像翻了過來。正面是歡迎格溫普蘭的百姓的同情,反面是拒絕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的爵爺們的憎恨。一面是吸引,一面是排斥,這兩種力量把格溫普蘭弄糊塗了。他感覺到好像有人在背後打他。沒有義氣的命運掄起了拳頭。所有這一切將來都會解釋清楚的。可是現在,命運好比陷阱,他已經跌進捕獸機裡去了。他本來認為自己在不停地上升,誰知歡迎他的卻是這種笑聲。羽化登仙,到頭來卻是一場悲哀。「覺悟」是一個可怕的字眼。這是從陶醉裡產生的悲慘的智慧。在這快樂而又殘忍的風暴中,格溫普蘭陷入了沉思。 狂笑好比順水漂流。一個會議如果盡情地狂笑,便會失掉了方向。誰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該做什麼好了。這時候只好散會。 大法官宣佈:「由於特殊情況」,投票展期到第二天繼續進行。爵士們紛紛散去了。他們向寶座鞠了一躬走了。笑聲還在繼續著,過了一會兒就在走廊裡消失了。會場除了正門以外,在掛毯和浮雕背後以及拱廊下面,還有許多暗門,議員們像水從花瓶的裂縫裡流出去一樣,從那些暗門裡溜走了。過了不久,會場裡就沒有人了。這差不多是在不知不覺間很快進行的。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會場現在突然籠罩在寂靜裡。 人一沉入了夢想,結果就會想呀想的,越想越遠,仿佛到了另外一個行星上。 格溫普蘭好像猛然醒過來了。只有他一個人了。大廳裡已經空蕩蕩的,他甚至還沒有注意到議院已經散會了。所有的爵士都走了,連他的兩個保護人也不例外。這兒那兒,還有幾個議院的低級官員留在那裡,他們等候這位爵爺大人離去以後,用滅燭器熄滅燭光。他機械地戴上帽子,離開了他的位子,向那道通往走廊的敞開的大門走去。當他通過木柵欄出口的時候,一個守門衛士脫掉了他的爵士長袍。他差不多沒有注意。過了一會兒,他到了走廊裡。 議會工作人員看見這位爵爺沒有向寶座鞠躬就走出去,覺得很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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