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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我是誰?我是不幸的人。各位爵爺,我有幾句話要跟你們談談。」

  大家打了一個寒戰。寂靜。格溫普蘭接著說:

  「爵爺們,你們高高在上。很好。必須相信上天這樣安排是有他的理由的。你們有財,有勢,快快樂樂,太陽一直照在你們頭上,不受限制的權力,獨霸的享受,你們完全忘了還有別的人。算了。但是,在你們下面還有一些東西。說不定是在你們上面。爵爺們,我給你們帶來一個消息:人類是存在的。」

  議會裡的人好比小孩子。意外的事件好像是他們的魔術箱,他們又害怕,又歡喜地望著。好像彈簧一動彈,就能夠看見一個魔鬼從洞穴裡跳出來似的。法國的米拉波也是如此,他也是個五八怪。

  這時候,格溫普蘭奇怪地覺得自己仿佛越升越高。聽他講話的人好像是阿波羅的三腳神壇。簡直可以說他是站在一個靈魂堆成的山峰上。腳底下是人類顫動的心靈。格溫普蘭現在已經不是不久以前,也就是說,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默默無聞的人了。突然一步登天,曾經使他驚慌失措,現在這團煙霧已經開始消散,慢慢地澄清了,不久以前他雖然受到虛榮心的誘惑,但是他現在卻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最初使他變得渺小的東西,現在把他高高舉了起來。責任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心靈。

  格溫普蘭周圍的人都在叫:

  「聽哪!聽哪!」

  這時候,他渾身痙攣,使出超人的力氣,才能保持他臉上嚴肅而又悲哀的表情,而齜牙咧嘴的笑容卻跟一匹野馬似的,拚命要跑到他臉上來。他接著說:

  「我是從深淵裡來的。各位爵爺,你們是貴人,是有錢的人。這是危險的。你們利用了黑夜。可是千萬要當心,黎明才是偉大的力量。曙光永遠不會被人打敗。它就要來了。它已經來了。它洋溢著白晝的不可抗拒的光輝。誰能阻擋太陽上升呢?太陽就是權利。你們是特權階級。顫抖吧!房屋的真正主人馬上就要來敲門了。什麼是特權的根源?機會。什麼是它的後果?濫用特權。不管是機會也好,濫用特權也好,都是靠不住的。它們的明天是黑暗的。我是來提醒你們的。我來揭穿你們的幸福。它是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的。你們要啥有啥,這個『要啥有啥』是別人的『要啥沒啥』構成的。爵爺們,我是個沒有希望的律師,我辯護的是一場輸定的官司。勝訴的是上天。我呢,我不過是個聲音。人類是一張嘴,我是嘴裡的呼聲。你們聽好!各位英國的元老,我馬上把人民的法庭指給你們看。法庭的主人是現在的平民百姓,犯罪是現在的裁判官。我要說的這一切把我的腰也壓彎了。從哪兒開始呢?我不知道。我從到處都是痛苦的廣漠的大地,收集了一大堆散亂的辯護詞。現在怎麼辦呢?它們壓在我身上,我要把它們亂七八糟地扔出來。這是我預料到的嗎?不是。你們會覺得很奇怪,我也是這樣。昨天我是個跑江湖的。今天我是一個爵士。玄妙的遊戲。誰的遊戲?未知之神的。讓我們顫抖吧。爵爺們,整個的天空都在你們這一邊。你們看見的只是節日的歡樂。要知道它還有一個陰暗面呢。我在你們當中是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的真正名字是窮人的名字——格溫普蘭。我本來是做大人物的料子,一個國王把我造成了一個可憐蟲,這是國王的『雅興』。這就是我的身世。你們當中有幾個人認識我的父親。我卻不認識他。他同你們的關係是封建的關係;我是同他的被流放結合在一起的。上天的安排總是對的。我被投入了深淵。為的是什麼目的?為的是讓我看看深淵的底層。我是一個潛水夫,我已經把珍珠——真理——帶回來了。我講話,因為我知道。你們聽好,爵爺們。我親身嘗過。親眼看過。受苦受難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各位幸福的先生。我在窮苦中長大;在冬天裡瑟瑟發抖;嘗過饑餓的滋味;受人輕視;染過瘟疫;喝過羞辱的酒漿。我要在你們面前把這一切都吐出來,我吐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苦難要濺在你們腳上,要發出火焰。在我讓人把我帶到這兒來以前,我曾經猶豫過,因為別處還有我的責任。我的心不在這裡。我自己心裡的事情與你們毫不相干。當一個你們叫做黑杖侍衛長的人接到你們叫做女王的那個女人的命令來找我的時候,我曾經想拒絕他。可是我覺得上天神秘的手仿佛向這邊推我,於是我便順從了。我感到我應當到你們當中來。為什麼?因為我曾經受過許多苦難。正是為了讓我在你們這些腦滿腸肥的人中間發出呼聲,上天才把我送到饑民中間去的。唉!你們發發慈悲吧!這個不幸的世界,你們相信自己是屬￿它的,其實你們一點也不瞭解它。你們的位子太高了,你們脫離了它。我來告訴你們世界是怎麼回事。我有的是經驗。我是從壓迫下面來的。我可以把你們的重量告訴你們。啊,你們做主人的,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嗎?你們看見你們在做什麼嗎?沒有。啊!一切都太可怕了!有一個晚上,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我,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一個在無邊的世界上漂泊的形單影隻的孤兒,踏進了你們叫做社會的黑暗世界。我看見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法律,它的形象是一個絞刑架;第二個是財富,這是你們的財富,它的形象是一個死於凍餒的女人;第三個是未來,它的形象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第四個是美,真理和正義,它的形象是一個流浪者,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侶是一條狼。」

  說到這裡,一陣刺心的痛苦啃噬著他的心,嗚咽堵塞了喉嚨,而不幸的是,他卻爆發了一陣笑聲。

  這個笑聲馬上感染了所有的人。籠罩著議會的雲霧,本來可以化為恐怖,現在卻變成了歡樂。瘋狂的笑聲震撼著整個議院。這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總是想找個機會打哈哈。他們用這種辦法來報復他們的莊嚴氣氛。一群國王的笑聲跟一群神仙的笑聲是大同小異的。骨子裡總含有一點惡意。現在,爵士們開始玩這種遊戲了。冷笑激勵狂笑。他們圍著講話的人拍巴掌,並且侮辱他。一陣陣快樂的叫聲,像能傷害人的冰雹一樣,打擊著他。

  「好啊,格溫普蘭!」——「好啊,笑面人!」——「好啊,『綠箱子』的豬鼻子!」——「泰林曹廣場的野豬頭!」——「你來給我們演一齣戲。太好了!請吧!」——「這才是個能給我消愁解悶的寶口呢!」——「他真會笑,這個畜生!」——「你好,木偶人!」——「敬禮!我的小丑爵爺!」——「請發言吧!」——「這塊料原來是英國的上議員!」——「講下去!」——「不要,不要!」——「講吧,講吧!」

  大法官感到很是不安。

  阿爾蒙公爵詹姆士。巴特勒的耳朵有點聾,他用手在耳朵上卷成喇叭口,向聖亞班斯公爵查理·波克拉克問道:

  「他投什麼票?」

  「不滿意。」

  「老天爺!」阿爾蒙說,「我懂了,看他那副長相!」

  聽眾——出席會議的人就是聽眾——一跳出講演人的掌握就無法收拾了。口才好比馬嚼子;馬嚼子如果斷了,聽眾就連踢帶跳,直到把發言人摔下馬來為止。聽眾不喜歡演說的人。我們對於這個還沒有充分的瞭解。拉住韁繩似乎是一個辦法,不過不是唯一的辦法。所有的演說家都要試試這個辦法。格溫普蘭也出於本能這樣做了。

  他對這些狂笑的人望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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