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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四章 從前的上議院

  格溫普蘭的授爵儀式,從他進入禦轅門起一直到他在玻璃圓廳裡接受審查為止,都是在朦朧的黑影裡進行的。

  威廉·古柏爵士不許別人對他,英國的大法官,過於詳細地介紹年輕的費爾曼·克朗查理的破了相的臉;他認為瞭解一位爵士生得並不俊秀是降低自己的身分,並且感到讓一個下級冒昧地告訴他這一類的消息,是有失尊嚴的。當然,老百姓喜歡說長道短:「哈!這個王子是個駝背。」所以對一位爵士來說,得了殘廢是一件惱人的事。因此,女王剛提到這個問題,大法官就簡捷地說:「對一位爵士來說,爵位就是他的面貌。」再說,他從他必須審查的口供記錄裡,已經知道了一個大概。所以應該慎重。

  新爵士進議院的時候,他的面貌可能引起一些轟動。這是必須加以防止的。大法官採取了一些措施。儘量少鬧亂子,是一個千古不變的概念,也是一個嚴肅的人物做人的準繩。不鬧亂子是莊嚴的一部分。必須在把爵位授予格溫普蘭的時候,不受到任何阻礙,如同任何其他的爵士繼承自己的爵位一樣。

  為了這個緣故,大法官把接受格溫普蘭的儀式定在晚會上舉行。大法官是個司閽人。「quodammodo ostiarius①,」《諾曼底憲章》說,「Januarum cancellorumque potestas②,」戴都良說。所以能夠在屋子外面執行職務。於是威廉·古柏爵士就利用這項權利把費爾曼·克朗查理的授爵儀式改在圓廳裡舉行。此外,他還把時間提早,使這位爵士在正式開會以前進入議院。

  ①拉丁文:看門人。

  ②拉丁文:看守門戶和木柵的人。

  授爵典禮在門口,或者甚至議廳外舉行,是有先例可授的。一三八七年,第一位世襲的男爵霍爾德堡的約翰·德·鮑尚被理查二世下詔封為吉得明斯特男爵,典禮就是這樣舉行的。大法官重新援用這個例子,卻給自己添了麻煩:隨後不到兩年,他在接受紐哈文子爵進上議院的時候,就感到了不便。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威廉·古柏爵士兩眼近視,差不多沒有注意到格溫普蘭醜陋的相貌;而做保護人的兩個眼瞎子差不多的老頭兒,根本沒有注意。

  大法官挑選他們倆正是為了這個原因。

  妙的是大法官僅僅看到格溫普蘭的身材和態度,還認為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呢。

  我們在這兒交代一下。像巴基爾費德羅這麼一個徹頭徹尾的密探,經過徹底瞭解以後,決意按照他的詭計行事,他在報告大法官的時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格溫普蘭醜陋的程度,並且特別說明格溫普蘭能夠隨意消除這個笑容,使這張破了相的臉恢復嚴肅的神氣。對格溫普蘭的這個能力,巴基爾費德羅大概有點兒言過其實。不過話又說回來,從貴族階級的觀點來看,這又算得了什麼?「英國一位上議員複位比一位國王複位更重要」,威廉·古柏不就是這個格言式的警句的作者嗎?不錯,美和尊貴原是分不開的,一位爵士長得跟醜八怪一樣,當然是惱人的,這是天公不作美;但是我們堅持一下,這跟權利有什麼影響呢?大法官慎重從事,這當然是對的,不過總的來說,誰能阻止一個爵士入上議院呢?貴族階級和王國不是比醜陋和殘廢更重要嗎?布尚伯爵一家人,一三四七年絕嗣的這個姓庫明的古老的家族,跟承襲上議員的頭銜一樣,一代一代傳下來野獸般的啞嗓子,使人一聽見他們像虎嘯似的嗓音,就知道他們是蘇格蘭的上議員。凱撒·鮑其亞臉上有難看的紅點子,他不是照樣做華朗帝諾公爵嗎?約翰·盧森堡是個瞎子,他不是照樣做波希米亞國王鳴?理查三世是個駝背,他不是照樣做英國國主嗎?只要把事物看透徹,昂起頭來接受醜陋和殘廢,不但同我們的偉大沒有矛盾,反而更能證實我們的偉大。貴族階級是那麼莊嚴,連畸形都不能使它感到不安。這是問題的另外一面,而且是重要的一面。所以很明顯,上議院接受格溫普蘭是不會遇到任何阻礙的。而大法官的明智的措施,從策略上說,是用得著的,進一步從貴族原則上說,簡直是了不起的。

  當守門衛士在格溫普蘭面前打開那兩扇大門的時候,議院裡只有幾位爵士。這幾位差不多都是老頭子。老議員對會議挺守時間,正如同他們對女人挺殷勤一樣。在公爵席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白頭發,黎芝公爵湯麥斯·奧茲本;另外一個是花白頭髮,斯孔堡公爵,他的父親生在德國,在法國當過元帥,同時又是英國的上議員,曾經以法國人的身分向英國作戰,後來被南特敕令驅逐出境,於是又以英國人的身分向法國作戰。在神職爵士席上,只有兩個人,坐在高凳子上的是坎特伯雷的大主教,他是英國的總主教;坐在下面的是伊裡的主教西門·巴特裡克博士,他正在同達徹斯特侯爵厄味林·皮耳蓬特聊天,厄味林正在向他解釋泥籮牆和核堡間的中堤的區別,木柵和圍柵的區別,前者是帳篷前面的一排木樁,用來保護營帳,後者是堡壘牆腳下的一圈尖頭木樁,用來阻止圍攻者越牆和被困者開小差的;侯爵接著教給主教怎樣設角面堡的圍柵,怎樣把尖頭木樁一半埋在土內,一半露在外面。威茅茨子爵湯麥斯·忒思走到一個多技燭臺底下,研究他的建築師設計的圖樣,他在威爾特州的花園要鋪「棋盤」草地,一塊塊四方的草地和一塊塊四方的沙地交叉起來,沙地是用紅沙、黃沙、河裡的貝殼和泥炭末鋪的。在子爵席上,是一群年老的爵士:厄色克斯,奧索耳司東,拍勒格林,奧茲本,洛芝福伯爵威廉·左爾什坦。幾個所謂「不戴假髮派」的青年爵士圍著希爾弗爾子爵普裡斯·得味魯在那兒討論阿巴拉契亞金雀花的葉子能不能泡茶的問題。「大概能,」奧茲本說。「一定能,」厄色克斯說。波令布魯克的表兄弟保勒特·聖約翰注意地聽著他們討論;後來伏爾泰差不多可以算是波令布魯克的學生;因為他起初雖然在坡芮神父那兒受業,後來卻是在波令布魯克那兒完成自己的學業的。在侯爵席上,女王的宮務大臣根德伯爵湯麥斯·德·葛雷,正在跟英國內務大臣林賽侯爵羅伯特·柏替談英國彩票,他說一六九四年的頭彩是被兩個法國逃亡者得去的,一個是前巴黎議員勒科克先生,一個是布列塔尼的紳士拉溫勒爾先生。衛邁斯伯爵正在閱讀一本書,書名是:《女術士預言錄奇》。格林威治伯爵約翰·坎柏爾,這個長下巴,風趣橫生,八十七歲的名人,正在寫信給他的情婦。張多士爵士正在修指甲。今天開的是皇家會議,女王將由幾位欽差代表出席。兩個助理守門衛士把一條長凳放在寶座前面,上面鋪著紫色的絲絨。在第二個羊毛座榻上坐的是記錄推事,sacrorum scriniorum magister,當時記錄推事的官邸是設在以前「皈依真教的猶太人之家」裡的。兩個屬員正跪在地上,翻閱攤在第四個羊毛座榻上的記錄簿。

  這時候,大法官在第一個羊毛座榻上坐了下來。議會的其他議員們也紛紛入席,有的坐著,有的站著;當時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站起身來,念了一段祈禱文,於是會議便開始了。格溫普蘭已經進來一會了,並未引起任何注意。第二條男爵凳是他的座位,離木柵很近,他只走幾步就到了。做保護人的兩位爵士,一位坐在他的右邊,一位坐在他的左邊,差不多把這位新爵士遮起來了。事先誰也沒有得到什麼通知,議會書記官低聲細氣地宣讀,簡直可以說嘟嘟囔囔地讀了各項跟新爵士有關的文件,大法官也在公報裡所說的「普遍不注意」的情況下表示承認這位爵士。大家還在聊天。議會在這種嘻嘻哈哈的聲音當中,糊裡糊塗地通過的許多議案,事後往往使議員們嚇了一跳。

  格溫普蘭光著頭,默默地坐在兩位老爵士,斐特瓦耳特爵士和阿朗德爾爵士中間。

  進議會的時候,他依照紋章院長的指示和兩位保護人的叮囑,向「女王的椅子」鞠了一躬。

  完了。他現在是一位爵士了。

  這個高峰,他一生中,一直看見他的主人于蘇斯在它的光輝照耀之下擔驚受怕地彎腰朝拜的這個不可思議的高峰,現在在他腳底下了。

  他現在已經走進英國的這個威光四射的幽暗地方了。

  六個世紀以來,歐洲和人類的歷史一直在注視著這座封建山的古老的山峰。黑暗世界的可怕的霞光。

  他已經走進了這片霞光。這是一個不能推翻的事實。

  他是在自己家裡。

  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同國王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一樣。

  在這兒,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把他趕出去。

  他看見的這個華蓋下面的皇冠,和他的寶冠是姊妹關係。他是這個王位的元老。

  在國王面前,他是貴族階級的一分子。雖然地位低一些,可是差不了多少。昨天他是什麼人?戲子。今天他是什麼人?王子。

  昨天不值一文;今天他是一切。

  這是貧賤和富貴的突然的衝擊,它們在一個人的命運裡對抗,頓時把這顆良心撕為兩半。

  逆境和順境像兩個幽靈,同時抓住一個人的靈魂,朝兩個方向拖。他的智力,他的意志,他的頭腦,被窮和富這一對不共戴天的鬼兄鬼弟瓜分了,多麼悲慘!亞伯和該隱①同時盤踞在一個人身上。

  ①見《聖經》,兩人都是亞當的兒子,該隱出於嫉妒,殺死了他的弟弟亞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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