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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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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不是這邊。浴室裡有人嗎?回答呀!不,不,誰也不會從那邊進來的。」 她走到銀色帳幔那兒,用腳尖踢開它,側身走進大理石房間。 格溫普蘭像要斷氣似的,渾身發冷。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逃走也太晚了。何況他又沒有逃走的力量。他恨不得大地裂開一條縫,讓他鑽到地底下去。沒有辦法不讓人家看見自己了。 她看見了他。 她望著他,雖然非常詫異,可是卻沒有大驚小怪,她又高興又輕視地說: 「啊哈!格溫普蘭!」 接著,她猛地一跳,摟著他的脖子,因為這頭母貓本來是一隻母豹。 她用兩隻裸露的胳膊緊緊的摟著他的頭,她剛才的動作很快,兩隻袖子已經縮了下來。 她一下子把他推開,兩隻獸爪子似的小手放在格溫普蘭的肩膀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站在她面前,她奇怪地望著他。 她那一雙畢宿星似的眼睛死命地望著他。在她的目光裡有一種又卑鄙又純潔的東西。格溫普蘭望著她的藍眼珠和黑眼珠,他在這天國和地獄的注視下,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對男女互相向對方放射出一種不吉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光。他的畸形把她迷住了,她的美麗也把他迷住了,兩個人都籠罩在恐怖裡。 他問聲不響,仿佛被一種沉重的東西壓得抬不起頭來。她大聲說: 「你這個人很聰明。你來了。你知道我是被迫離開倫敦的。於是你就追我來了。做得很好。你到這兒來了,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互相佔有的欲望好比閃電。格溫普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種很難解釋的正直而又強烈的恐懼,他開始向後退,但是放在肩膀上的手指緊緊地抓住他。他心裡突然產生一種不可違拗的東西。他到這個「野獸」女人的洞穴裡,自己也變成了野獸。 她接著說: 「安妮這個傻子——你知道?我指的是女王——不知道為什麼召我到溫莎來。等我到了這兒,她卻同她的傻子大法官關在屋子裡。可是,你是怎樣到我這兒來的?這才是我所說的男子漢。困難!沒有這回事!我一叫你,你就趕緊跑來了。你打聽過嗎?我的名字是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我以為你早已知道了。是誰帶你來的?一定是我那個侍童。他是個機靈鬼。我要賞他一百幾內亞。你是怎樣進來的?告訴我。不,不要告訴我。我不願意知道。一解釋就沒有味兒了。我喜歡你是個讓人吃驚的人,你醜得可怕,妙就妙在這兒。你是從天頂上掉下來的,再不然就是從第三層地獄門裡鑽上來的。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不是天花板裂了一條縫,就是地板開了一道口子。不是雲端裡降下來的,就是從硫磺的光焰裡冒上來的。你一定是這樣來的。你應該跟神仙一樣走進來。咱們一言為定,你是我的情人。」 格溫普蘭暈頭轉向地聽著,覺得自己的思想越來越動搖了。完啦。不可能懷疑了。前天夜裡的那封信,這個女人已經證實了。他,格溫普蘭,做一個公爵小姐的情人!驕傲——這個長著一千個陰森森的腦袋的大怪物—一在這顆不幸的心裡翻騰起來了。 虛榮心是一種藏在我們心裡跟我們作對的巨大力量。 公爵小姐繼續說下去: 「既然你已經來了,這是天意如此。我什麼也不需要。天上或者地下有一個人把我們撮合在一起。這是冥河和曙光女神的姻緣。違反所有的規律的瘋狂的姻緣!那天我一看見你就說:『正是他。我認識他。這是我夢裡的妖怪。他將來是屬我的。』應該幫命運的忙。所以我給你寫了一封信。格溫普蘭,這兒有一個問題,你相信宿緣嗎?我相信,我看過西塞羅的《西皮翁之夢》以後就相信了。噴!噴!我還沒有注意呢。一身紳士的衣服。你打扮得跟老爺一樣。為什麼不這樣呢?你是跑江湖的騙子。那就更有理由了。一個戲子抵得上一個爵士。再說,爵士是什麼東西?小丑。你的身段很美,很結實。你到這兒來,真是天下奇聞!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在這兒待了多大工夫了?你看見我的裸體了嗎?很美,不是嗎?我洗澡去。啊!我愛你。你看了我的信了!是你自己讀的,還是別人讀給你聽的?你大概不識字吧。我問你,但是你不要回答。我不喜歡你的聲音。它很溫柔。像你這樣一個無比的怪人不應該說話,應該咬牙切齒。你的歌聲很悅耳。我討厭這個。這是你使我討厭的唯一的東西。其餘的一切都是了不起的,也就是說,其餘的一切都很美妙。要是在印度,你一定是個活神仙。你臉上這個可怕的笑容是天生的嗎?不是的,對不對?大概是刑罰的結果吧。我希望你犯過什麼罪。到我懷裡來吧。」 她跌坐在沙法上,拉他坐在旁邊。他們不知怎麼一來,就你挨我我挨你地坐在一起了。她的話像狂風一樣刮在格溫普蘭身上。他差不多很難理解這些旋風似的瘋話的意義。她的眼睛閃耀著欽佩的光芒。她用又瘋狂又溫柔的口氣,激動癲狂地說著。她的話簡直跟音樂一樣,不過格溫普蘭聽著這個音樂,仿佛聽見了風暴的聲音。 她第二次死命地望著他。 「我覺得我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墮落,多麼幸福啊!高高在上實在乏味!沒有比高貴尊嚴更討厭的了。墮落才是休息。我得到的尊敬太多了,所以我需要輕蔑。從維納斯,克婁巴特拉,舍弗婁夫人和龍克維爾夫人①起,一直到我為止,我們都有點反常。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公開表明我們的關係。哈,這件風流事將要給我的斯圖亞特皇族一個沉重的打擊。哈!我現在能喘一口氣了!我找到了生路。我終於逃脫了皇族的束縛。擺脫了自己的階級才是解放。粉碎一切,向一切挑戰,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破壞,這才叫做生活。聽好,我愛你。」 ①克婁巴特拉是古埃及女王。舍弗婁和龍克維爾兩夫人是十七世紀法國兩貴婦。 她停了下來,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我愛你,不單單因為你是個畸形人,也因為你的卑賤。我愛上一個妖怪,愛上一個蹩腳戲子。一個人人輕視譏笑的、滑稽、醜陋、在一個叫做戲臺的枷刑台上供人取笑的情人,特別有味兒。這等於吃深淵的果子。一個名譽掃地的情人很有趣。嘗嘗地獄的、不是天國的蘋果;一直在誘引我的就是這個,我如饑似渴地想望這個蘋果,我就是這個夏娃。深淵的夏娃。你不知道,說不定你就是一個魔鬼。我把我的童貞留給夢的面具。你是一個木偶人,牽線的是一個幽靈。你是地獄的、偉大的笑容的化身。你是我等待的主人。我需要的是美狄亞和伽妮娣那樣的愛情。我老早就相信我會碰上黑夜的荒誕不經的奇遇。我需要的正是你。我對你說了一堆你聽不懂的廢話。格溫普蘭,誰也沒有佔有過我,我把跟熾烈的炭火一樣純潔的我獻給你。當然,你不會相信,不過要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的話跟火山爆發一樣。如果把艾特納①山腰戳一個窟窿,就能對她噴出的火焰有一個概念。 ①即西西里的艾特納火山。 格溫普蘭結結巴巴地說: 「小姐……」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開口!讓我來仔細端詳你。我是一個落拓不羈的純潔的女人。我是巴克科斯①的童貞女祭司。沒有一個男子認識過我,我可以做代爾費的童身降神女巫,赤著腳站在青銅祭壇上,在那兒,祭司們肘彎靠在妖蛇皮上,跟看不見的神仙悄悄地談話。我的心是一塊頑石,但是它跟被海水沖到泰河口洪特裡·納勃礁底下的神秘的石子一樣,這種石子砸開以後,裡面有一條蛇。這條蛇就是我的愛情。無所不能的愛情!因為它把你召來了。我們中間的距離大得不得了。我以前在天狼星上,你以前在玉衡星上。你跨過這個遙遠的距離,到這兒來了。很好。不要開口。佔有我吧。」 ①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她停了下來。他渾身直打哆嗦。她又笑了。 「你看,格溫普蘭,夢想就是創造。希望就是呼喚。製造幻想就是向現實挑戰。無所不能的可怕的黑暗是不容許人向它挑戰的。它滿足了我們的心願。喏,你在這兒。我敢喪失我的一切嗎?敢,我敢做你的情人,你的姘婦,你的奴隸,你的東西嗎?求之不得。格溫普蘭,我就是女人。女人是渴望變成污泥的粘土。我需要輕視自己。這樣才能使驕傲更有味道。貴必須和賤混淆。沒有比這個配合更好的了。你,受人輕視的人,輕視我吧。做賤人的殘人是多麼快樂啊!我采一朵特別大的卑賤之花!踐踏我吧。這樣才是真愛我。我知道這個。你知道我為什麼崇拜你?因為我看不起你。因為你在我腳下最下層,所以我把你放在祭壇上。上和下放在一起,這是混沌,我喜歡的就是混沌,末日也是混沌。什麼是混沌?一個大污泥坑。上帝用污泥坑創造光明,用陰溝創造世界。你不知道我的心多麼壞。你用污泥造一顆星,這顆星就是我。」 這個可怕的女人一面如此這般地說著,一面鬆開睡衣,露出她的處女的身體。 她接著說: 「對所有的人來說,我是一頭母狼,對你來說,我是一條母狗。他們要怎樣驚奇呵!傻瓜的驚奇是甜蜜的。我,我瞭解自己。我是個女神嗎?滄海女神把自己獻給獨眼的妖怪。我是個仙女嗎?于爾姬委身給布格裡斯,有翅膀的布格裡斯長著八只有蹼的手。我是個公主嗎?瑪利·斯圖亞特寵倖利齊和。三個美女,三個怪物。我比她們更偉大,因為你還不如那三個怪物。格溫普蘭,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外面是怪物,我心裡是怪物。我的愛情就是這樣產生的。任性?是的。颶風是什麼?也是任性。我們的星宿有相互的吸引力。我們兩人都是屬黑暗的,你的臉黑,我的心黑。現在輪到你來創造我了。你來了,喏,我的靈魂現出來了。我本來沒有看見過它。它是驚人的。你的來臨把我這個女神的妖蛇引出來了。你讓我看見了我的本性。你使我發現了我自己。你看,我多麼像你。你看我就跟照鏡子一樣。你的臉就是我的靈魂。我不知道它會可怕到這個程度。我呀,我也是個妖怪!啊!格溫普蘭,你解除了我的煩悶。」 她露出一個孩子般的古怪的笑容,湊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說: 「你願意看一個瘋婆子嗎?喏,我就是。」 她的目光一直刺到格溫普蘭心裡。一道目光好比一劑春藥。她的敞開的睡衣使格溫普蘭的思想非常混亂。一種盲目的獸性的迷惘突然佔據了格溫普蘭的心。又迷惘,又痛苦。 在這個女人說話的時候,他好像感覺到迸射的火焰。他覺得自己已經溶化了,無法補救了。他連說一個字的氣力也沒有。她打斷了自己的話,仔細端詳著他:「啊!妖怪!」她喃喃地說。她變成了野人。 突然,她抓住他的兩隻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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