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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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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把未知世界的各種光輝聚力一體的神秘的生物,這個使他做了許多不可言傳的怪夢的女人,給他寫過一封多麼古怪的信啊!世界上只有這麼一個女人,他可以說:「她看見過我,她要我!」他趕走了怪夢,把信也燒了。他把她趕走了,把她從自己的夢想和腦海裡趕得遠遠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經把她忘了…… 現在他又看見她啦! 他又看見這個可怕的女人啦! 一個裸體女人就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舉起來,搡了一把,墜入五里霧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面前的確實是這個女人!這是可能的嗎?在戲院裡,她是一個公爵小姐。在這兒,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個仙女。永遠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他的兩道目光變成了兩根鐵鍊,把他掛在這個幻象上。 這是一個姑娘嗎?是一個處女嗎?兩者都是。如果是從冥冥之中出現的曼莎琳①,就應該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應該這樣粗心大意。她的美麗發出不可想像的光輝。沒有比這個淑靜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純潔的了。沒有受到踐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這個女人的皮膚跟瑞士榮格弗峰一樣潔白。從她那無憂無慮的額角,散亂的朱紅色頭髮,低垂的睫毛,隱約可見的藍色脈絡,無法雕刻的圓圓的乳房以及從襯衣底下拱起來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蓋烘托出來的,是仙女入睡的莊嚴妙相。這個大膽的睡態仿佛光芒四射。這個赤身露體的女人睡得那麼安詳,仿佛她有一種神聖的權利,可以這樣不顧羞恥;同時又那麼心安理得,如同奧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淵的女兒,可以稱海洋是:父親!這個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瘋狂、夢想以及一切從這兒經過的人的目光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她睡在這間閨房的床上,跟維納斯睡在無際的浪花上一樣高傲。 ①古羅馬皇后,性淫蕩。 她是在夜裡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還沒有醒。在黑暗裡開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還在繼續。 格溫普蘭渾身直打哆嗦。他懷著讚歎的心情望著。 這種讚歎是不健康的,同時也過於專心了。 他害怕了。 命運的魔術箱裡的奇寶總是取之不盡的。格溫普蘭原以為它的魔法已經使盡了。誰知又有新的東西出來了。起先是電光閃閃,接著是一聲沉雷,猛然間把這個睡著的女神扔在他這個渾身顫抖的人面前,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天門常開,最後又給他送來這個誘人的可怕的夢?為什麼神秘的誘惑者這麼殷勤,接二連三的給他帶來種種模糊的渴望,曖昧的思想,甚至變成活生生的肉體的邪念,用一串從不可能之中取出來的現實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來反對他這個可憐蟲呢?四周是命運的陰險的微笑,他將要落到什麼地步?為什麼要故意弄得他頭暈目眩?這兒的這個女人!為什麼?怎麼回事?沒有解答。為什麼選中了他?為什麼是她?難道是為了這個公爵小姐的緣故,人家才讓他做英國上議員?這是誰把他們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誰?受害人是誰?誰的善意受到了欺騙?難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只是通過腦海裡連綿不斷的烏雲,微微看到一點端倪罷了。這個萬惡的魔窟,這座監獄似的任性的宮殿,也跟這個陰謀有關嗎?所有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來。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怎麼抵抗?他神魂顛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這一回確實無法挽救,非發瘋不可了。他在眩暈的深淵裡垂直的下降;悲慘。 那個女人還在睡覺。 對他來說,這種心緒混亂的狀態越來越嚴重了,現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什麼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 非禮之行一直潛伏在人類的心裡。它在我們身體的組織裡準備好了一條看不見的軌道。連最清白的人,表面上很純潔的人,也是這樣。沒有污點不等於沒有缺點。愛情是一條規律。肉欲之樂是一個陷阱。醉和嗜酒成癮是不同的。醉是要某一個女人,嗜酒成癮是要所有的女人。 格溫普蘭魂不附體,渾身顫慄。 怎樣反抗他遇到的這個女人呢?沒有衣服,沒有絲綢,沒有煞費心機的妖豔的妝飾,沒有似隱似現的矯揉造作的嫵媚,沒有一絲雲霧的遮掩。這是清清楚楚的可怕的裸體。這是神秘的總匯,伊甸園式的天真無邪。人類的黑暗面躍躍欲動。夏娃比撒旦更可怕。這是天國和塵世的混合產物。這是心驚肉跳的陶醉,本能粗暴地戰勝了責任。美的至高無上的輪廓是無法抗拒的。等到它從理想變為現實的時候,人類就離悲慘的命運不遠了。 公爵小姐不時在床上柔弱無力地動彈一下,改變睡覺的姿勢,有如藍天上緩緩變幻的白雲。白雲翻滾飛騰、起伏不定的曲線,令人心曠神怡。流水所有的柔軟,這個女人都有。也跟水一樣,有一種抓摸不到的難以形容的東西。說起來實在奇怪,她在這兒,這是一個看得見的肉體,但是又像幻想的產物。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她,但是又像離他非常遙遠。格溫普蘭望著她,心驚神蕩,面色蒼白。他聽著這個胸膛的跳動,仿佛聽見了妖精的呼吸。他已經被她吸引住了;他在竭力掙扎。怎樣反抗她?怎樣反抗自己? 他什麼都能預料到,就是料不到這一著。他本來認為可能在門口遇到一個兇惡的守門人,或者一個面目猙獰的獄卒,怒氣衝衝地跟他搏鬥。他認為可能遇到地獄裡的三頭惡狗,誰知卻遇到了青春女神。 一個裸體的女人。一個睡著了的女人。 多麼可怕的鬥爭! 他閉上眼睛。眼裡的曙光太多了是一種痛苦。但是,他隔著眼皮馬上又看見了她。雖然比較模糊,但是同樣美麗。 逃走,談何容易。他試過,但沒有成功。他的兩隻腳好像生了根似的,跟我們在夢中的情形一樣。在我們要退回去的時候,誘惑卻把我們的兩隻腳釘在地上了。前進,可以;後退,不行。罪惡的看不見的手從地底下伸出來,把我們推下斜坡。 所有的人都接受這樣一個庸俗的見解:經驗能夠減低感覺的強度。其實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正如我們說,把硝酸一滴一滴地滴在傷口上能夠止痛,使病人入睡,或者說四肢分裂的刑罰減輕了達米安①的痛苦一樣荒謬。 ①達米安刺路易十四,未果,受了很多酷刑,最後四肢分裂而死。 真理是,受的刺激越多,感覺也越尖銳。 格溫普蘭遇到了一樁又一樁的奇事,已經達到了爆發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個容器,現在再加上這樁奇事,於是它就漫出來了。他覺得他好像在極度的恐怖中醒過來了。 他失掉了指南針。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這個女人。這個無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門,在他面前半開半掩,簡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著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個海礁。海礁不是一個岩石,而是一條美人魚。磁石藏在深谷的穀底。格溫普蘭願意避開這個吸力,可是怎麼辦呢?他找不到支點。人生好像無際的海洋。人有時候跟一條光杆船一樣。良心是這條船的鐵錨。可悲的是鐵錨——一良心——的鏈條也可能掙斷。 他甚至連「我的臉破了相,面貌可怕,她不會要我」這個救命符也沒有了。因為這個女人寫信給他說,她愛他。 人逢危難總有一個成敗攸關的時刻。在我們向惡超過向善的時候,向惡的部分結果就會把向善的部分拉過去,我們就跌倒了。對格溫普蘭來說,現在這個時刻已經來了嗎? 怎樣逃走呢? 這麼說,是她!是這個公爵小姐!是這個女人!睡在這間孤孤單單的屋子裡,她就在他面前,一點防備也沒有。她可以聽他擺佈,她已經在他手掌裡了! 公爵小姐! 我們在遼闊的天空裡看見一顆星。我們望著它。多麼遙遠!望望一顆沒有知覺的星有什麼可怕呢?有一天——有一個夜晚——我們看見它改變了位置。看見它周圍有一圈閃動的光。這顆星,我們本來認為它是靜止不動的,誰知它卻在移動。這不是一顆普通的星,而是一顆掃帚星。這是天空裡的一個巨大的火把。它在前進,越來越大,擺動著朱紅色的頭髮,變成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天體。它是朝你這兒來的。真嚇人,它是來找你的!掃帚星認識你,它想你。它要你。這個天體離你不遠了,多麼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強烈了,所以你什麼也看不見;過多的生命力等於死亡。你拒絕這個從天頂下來的客人。你拋開深淵獻給你的愛情。你用兩手捂住眼皮,躲起來,逃走,認為這樣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睜開眼睛,這顆可怕的星還在那兒。它現在不是一顆星,而是一個世界。一個未知的世界。一個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壞了天空的壯麗。它充滿天空。除了它以外,什麼也沒有了。這是無限的天空深處的一顆紅寶石,遠遠望去好像一顆金剛鑽,來到面前才看出是一團烈火。你已經被它包在火焰裡了。 於是感覺到自己在天國的火裡燃燒起來了。 第四章 撒旦 突然間,睡覺的人醒了。她猛的一側身坐起來,姿勢莊嚴而又和諧;她那微微散亂的,跟絲一樣的金黃頭髮,柔和地披散在腰間;她那蕩下來的襯衣,使人能夠看見她一隻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隻美麗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腳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隻露在外面的腳,這只腳值得伯裡克利①崇拜,費底亞斯②也會拿它當模型;接著,她像旭日下的一隻母老虎一樣伸懶腰,打呵欠。 ①古雅典政治家,獎勵藝術和文學。 ②古希臘偉大的雕刻家。 格溫普蘭的呼吸大概很困難,正像我們屏住呼吸的時候一樣。 「這兒有人嗎?」她說。 這句話是在她打呵欠的時候說的,那副神氣動人極了。 格溫普蘭聽著這個他沒有聽見過的聲音。聲音非常迷人;語氣又高傲,又優雅;嫵媚的聲調減輕了習慣發號施令的口氣。 隨後她跪在床上,古代有這麼一個裡在千百個衣褶裡跪著的雕像;她把睡衣拉過來,跳下床,赤裸裸地站著,只一轉眼的工夫,她就穿上了她的綢睡衣。睡衣的袖子很長,遮住了她的手。只能看見她的腳趾,白色的腳趾甲很小,好像孩子的腳。 她把那波浪似的頭髮拉出來,披在睡衣外面,接著她跑到床後套間盡裡頭的地方,把耳朵貼在那個有圖畫的鏡子上,鏡子後面大概有一道門。 她彎起食指,用指彎敲敲玻璃。 「有人嗎?大衛爵士!您已經來了嗎?現在幾點鐘?是你嗎,巴基爾費德羅?」 她轉過身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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