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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六卷 于蘇斯的各種表現

  第一章 厭世者的話

  于蘇斯眼看著格溫普蘭在薩斯瓦克監獄門洞裡消失以後,他待在他那個觀察者的角落裡,不知如何是好。門鎖的響聲在他耳朵裡響了好久,在他聽來,仿佛是監獄吞下一個可憐蟲的快樂的叫聲。他等在那兒。等什麼?他在觀察。觀察什麼?冷酷無情的監獄門一旦關上,是一時不會再開的;監獄門因為在黑暗裡停滯不動,所以關節僵硬,行動不便,特別是在釋放犯人的當口;進來,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點于蘇斯是知道的。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們隨意指揮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們的行動有一種慣力,甚至在行動的目標已經消失的時候,它還繼續存在一些時候,它纏住我們,抓住我們,強迫我們繼續做已經沒有意義的動作。徒勞無益的等待,是我們所有的人遇到這種情況都要表現出來的呆鈍的行為,無論誰在留心觀察一個不見了的東西,都會這樣機械地浪費時間。誰也逃不過這條永恆不變的規律。我們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堅持下去。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待在現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們繼續待在這兒。我們主動開始的事情,使我們被動地繼續下去。固執最易消耗精力,事後我們會覺得困頓不堪。儘管于蘇斯與常人不同,他還是跟所有的人一樣,一遇到這種跟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就被它釘在那裡不動,只有一面夢想,一面等待的份兒了。他輪流地望著那兩道黑牆,一會兒望望矮牆,一會兒望望高牆,一會兒望望有絞刑架的門,一會兒望望有骷髏的門;他好像被監獄和墓地組成的一個虎頭鉗給夾住了。在這條沒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沒有人注意于蘇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運安排做偵察崗哨的一個普通牆角。臨了,他終於從牆角裡出來,拖著緩慢的步子走了。太陽已經偏西了,他等了多麼久呵。他不時回過頭去,瞧瞧格溫普蘭走進去的那個可怕的小門。他的眼光呆頓頓的,無精打采。到了盡頭,他走上另外一條街,接著又走上另外一條,迷迷糊糊地沿著幾個鐘頭以前走過的路線走下去。雖然已經離開了監獄所在的那條街,他還不時回過頭去,仿佛還能看見監獄門似的。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市集附近的胡同都是夾在花園垣牆中間的荒涼小徑。他彎著腰,沿著籬笆和路溝走著。他一下子停下來,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時他在自己頭上打了兩拳,又在大腿上打了兩拳,這說明他是一個用正確的態度判斷事物的人。

  他開始嘴裡半截肚裡半截地嘟嚕著,有時也發出聲音:

  「幹得好!哼!這個臭要飯的!這個強盜!這個浪蕩鬼!這個無賴!這個造反的傢伙!這是因為說政府的壞話,才被人弄到那兒去的。他是個叛徒。我家裡出了叛徒。我把他甩掉了。運氣真不壞。他連累我們。現在坐牢了!哈!太好了!這就是法律的好處。呵!忘恩負義的傢伙!是我把他撫養大的!費了多少心血啊!他為什麼要說話,要思想呢?他竟然干涉國家大事!我倒要請教請教!他為啥在玩弄一個銅板的時候,議論捐稅、窮人、人民和與他毫無關係的事情!他膽大妄為地指摘便士!惡毒的說王國銅元的壞話!侮辱女王陛下的銅板!一個小錢也跟女王本人一樣呀!銅板上有神聖的鑄像嘛,他媽的,神聖的鑄像。你眼裡還有女王嗎,有沒有?要尊敬她的銅綠。每一樣東西都是屬￿政府的。應該認識這一點。我呀,我是過來人。我知道這些事情。有人會對我說:『那麼您是放棄政治嘍?』政治,朋友們,我對政治像對毛驢一樣關心。有一天,我被一個准男爵打了一棍。我對自己說:這就夠了,我明白什麼叫做政治。老百姓把他們僅有的一個銅板交給女王,女王拿去以後,老百姓還得感謝她。沒有比這再簡單的了。剩下來的事情歸爵士們負責。貴族包括塵世貴族和神權貴族。哈!格溫普蘭入獄了!哈!他當了苦役犯!這是天公地道。這是公平,美妙,理所當然,合情合法的。這是他的錯兒。不許說廢話,傻瓜!難道你是爵士?鐵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帶走,州長把他留下。現在大概有一個白帽法學家正在挑他的毛病。這些聰明的人物,就是這樣從你身上抽出一條條罪狀來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該他倒黴,活該我走運!說實在的,我很滿意。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運氣真不壞。我收留這個孩子和這個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奧莫同我在一起,多麼太平!這兩個下流貨到我的篷車裡來幹什麼?他們小的時候,我哺育他們,套上車套拉他們,難道沒有拉夠!多漂亮的棄兒收養所!他呢,醜得可怕,而她又兩眼全瞎!你儘管省吃儉用好了!我為了他們吃『饑荒』這個老婆子的奶,難道還沒有吃夠!他們長大了,談情說愛了!這是殘廢人淺薄的愛情,我們現在正在這個階段。癩蛤蟆配瞎鼴鼠,簡直是一首田園詩。這就是我家裡的兩個寶貝。所有這一切結果鬧到上法院才告結束。癩蛤蟆談政治,很好。喏,現在我可清靜啦。在鐵棒官來的時候,我起頭還傻頭傻腦的,人總是懷疑自己的幸福,我當時以為我看見的並不是實在的,以為這是不可能的,是一個惡夢,是夢在同我開玩笑。可是不,沒有比這個更實在的了。一切都很明顯。格溫普蘭確實坐牢了。這是上天的意旨。謝謝老天爺。就是因為這個怪物鬧亂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並且告發我可憐的狼!這個格溫普蘭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們倆都甩掉啦。一顆石子,兩個疙瘩。因為蒂一定會因此喪命。等到她再也看不見格溫普蘭的時候,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會對自己說:『我還留在世界上做什麼呢?』於是她也要走了。一路順風。兩個人都見鬼去吧。這兩個傢伙,我一直憎恨他們!死吧,蒂。啊!我多麼高興啊!」

  第二章 他的行動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經六點半了,照英國人的說法是,「六點過半小時」。已經接近黃昏了。

  尼克萊斯老闆待在門檻上。他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從早上起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恐懼的表情已經僵在臉上了。

  他老遠就看見了于蘇斯:

  「怎麼樣?」他大聲問。

  「什麼怎麼樣?」

  「格溫普蘭就要回來了嗎?現在正是時候。觀眾馬上就要來了。我們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嗎?」

  「《笑面人》,現在輪到我笑了,」于蘇斯說。

  他望著客店主人,發出一聲響亮的冷笑。

  隨後,他爬上二樓,打開客店招牌旁邊的窗戶,彎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舉,從釘子上摘下來,然後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舉了一下,除了下來,把兩塊木板夾在胳膊底下,接著他就下樓了。

  尼克萊斯老闆的眼睛一直跟隨著他。

  「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拿下來?」

  于蘇斯又冷笑了一聲。

  「您笑什麼?」客店主人又問。

  「我不幹了。」

  尼克萊斯老闆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維根對所有來看戲的人說,今天沒有演出。他把門口收錢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裡。

  過了一會兒,于蘇斯走上「綠箱子」。

  他把兩塊牌子放在角落裡,走進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還在睡覺。

  她躺在床上,渾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有裙腰鬆開了,這是她午睡時的習慣。

  維納斯和費畢坐在她旁邊想心事,一個坐在小凳子上,一個坐在地上。

  雖然天已經不早了,可是她們還沒有穿她們的仙女紗衣,這是灰心喪氣的記號。她們仍舊裹著她們的粗呢頭巾和粗布長袍。

  于蘇斯望瞭望蒂。

  「她在試著長睡不醒呢,」他嘟囔著說。

  他惡聲惡氣地對費畢和維納斯說:

  「要知道,音樂已經完了。你們可以把你們的喇叭放在抽屜裡了。你們沒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雖然你們這樣顯得醜一點,但是你們做得對。穿你們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戲了。明天,後天,大後天也是一樣。沒有格溫普蘭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接著又端詳蒂。

  「她要受到一個多麼大的打擊呀!簡直跟吹滅蠟燭一樣。」

  他鼓起腮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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