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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同樣,這個人在十歲的時候,孤單單地待在波特蘭的懸崖上,準備搏鬥,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就要跟他交手的鬥士:卷走他打算乘用的單桅船的狂風,偷走他的救命板的深淵,不停地向後退著、威嚇著他的張著大嘴的空虛,不肯給他一個安身處的大地,不肯給他留一點星光的天頂,無情的孤獨,不睬人的黑暗,海洋,天空,總之,是這個無限世界裡的無窮無盡的殘暴和另外一個無限的世界裡的數不清的謎;這個人在未知世界這個巨人般的仇敵面前沒有恐懼,沒有喪氣;這個人在兒童時代跟黑夜搏鬥,如同古代的大力士跟死神搏鬥一樣;這個人在眾寡懸殊的衝突中,向所有的厄運挑戰,儘管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卻收養了另外一個孩子,儘管自己又弱又累,卻給自己添了一個包裹,使自己更容易受到疲弱的攻擊,等於解開四周窺伺著他的黑暗之妖的嘴套;這個人,這個早熟的勇士,剛走出搖籃幾步,就同命運展開了肉搏;這個人,儘管雙方強弱不均,也沒有阻止他去搏鬥;這個人,雖然發現四周人類絕跡,令人寒心,仍舊忍受這種晦暗,繼續高傲地走自己的路;這個人知道怎樣勇敢地忍受寒冷,忍受乾渴和饑餓;這個人相貌是侏儒,心靈是巨人;這個戰勝了以暴風雨和貧困這兩個形象出現的深谷的狂風的格溫普蘭,如今卻在虛榮的微風裡搖擺不定了!

  同樣,浩劫使盡了災難、貧困、風暴、怒吼、災害、臨終前的痛苦等等伎倆,這個人並沒有倒下來,可是它一露出微笑,他就突然間醉醺醺的,立腳不穩了。

  浩劫的微笑!想想看,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這是這個考驗人類心靈的無情的誘惑者最後的手段。潛伏在命運裡的老虎有時也會用天鵝絨似的腳掌撫摸人。可怕的預謀。妖怪醜惡的溫柔。

  一方面是越長越大,同時另外一方面卻越來越萎縮,每一個人的心都能遇到這種情形。一個正在生長的東西突然瓦解了,於是人就發起燒來了。

  縈繞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的是一堆新奇事物組成的一個令人頭暈眼花的漩渦,是蛻化期間的種種光亮和黑影,無法解釋的奇異的對照,過去和未來的衝突,連格溫普蘭也有兩個;背後的一個是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從黑暗裡走出來,到處流浪,渾身發抖,餓著肚子,逗人家笑;前面的一個是聲勢赫赫、奢華、高傲、照得倫敦睜不開眼的老爺。他從背後的一個格溫普蘭的軀殼裡出來,鑽進前面的一個裡去。他從跑江湖的人軀殼裡出來,鑽進爵士的軀殼裡去。皮換了,有時候心也換了。有的時候這一切實在太像夢境。很複雜。一面是惡,一面是善。他在想他的父親。說起來真刺心,父親竟然是一個陌生人。他在努力想像他。他在想人家剛告訴他的哥哥。這麼說,這是一個家!他迷失在一個怪夢裡,他看見了榮華的幻象,前所未聞的莊嚴妙相乘著雲彩在他面前飛過;他仿佛聽見了奏樂的聲音。

  「還有,」他對自己說,「我將要做一個雄辯家。」

  他想像著走進上議院時的威嚴。他是滿腦子塞滿了許多新奇事物到那兒去的。他有什麼不可以告訴他們的呢?他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精神食糧呵!他這個看見過一切,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忍受過一切痛苦的人,列身在他們中間是多麼有利啊,他可以對他們大聲疾呼:「我是從你們認為非常遙遠的世界裡生活過來的!」他要把現實的真相扔在這些滿腦子幻想的國家元老臉上,他們要被他的真理嚇得渾身發抖,他們要為他的偉大喝彩。他突然出現在這些有勢力的人中間,比他們還要有力量;在他們中間,他將以火炬手的身份出現,因為他要讓他們看見真理,他將以杖劍人的身份出現,因為他要讓他們看見什麼是正義。多麼偉大的勝利!

  他這樣胡思亂想,腦子同時又清醒,又糊塗,仿佛精神錯亂似的;他隨便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忽兒打盹,一忽兒突然驚醒。他踱來踱去,望望天花板,端詳一下上面畫的冠冕,心不在焉的研究研究紋章上難認的字體,摸摸牆上的絲絨掛毯,挪動一下椅子,翻翻羊皮紙,讀讀上面的名字,拼讀爵位的名稱和蒲登、亨勃爾、公台士、洪可斐爾、克朗查理等地名,比較各個蠟印,摸摸蓋過禦印的絲帶,隨後又走到窗前,傾聽噴泉的聲音,看雕像,使出夢遊人的那股忍耐勁兒,數大理石柱子,接著他就說:「對了!」

  他摸摸他的緞子衣服,問自己:

  「是我嗎?是的。」

  他內心裡的風暴正在襲擊著他。

  在這種狂風暴雨下,他還會有衰弱和疲乏的感覺嗎?他喝過、吃過、睡過嗎?即使他做過,自己也不知道。人類在某種緊張局面下,本能往往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得到滿足,用不著思想的干涉。再說,他現在的思想已經不大像思想,倒更像煙霧。當火山爆發,黑色的火焰從熔岩翻滾的深穴裡噴出來的時候,火山口還會意識到在山腳下有吃草的羊群嗎?

  幾個鐘頭過去了。

  黎明來了,天亮了。一道白色的光線射進這間屋於,同時也射進格溫普蘭的心田。

  「蒂!」光線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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