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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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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永生之神,多麼古怪的妄想! 在撒旦誘惑耶穌的地方,一個凡人怎麼能鬥爭下去呢? 宮殿、城堡、權力、財富,所有這些人間的幸福都圍繞著你,簡直一眼望不到邊,仿佛一個以你為中心的光芒四射的半球圖,各種享受一直陳列到天邊。真是危機四伏的海市蜃樓。 請想想看,一個人沒有經過一個預備階段,事前沒有一點準備,突然看見了這樣的景象,心裡該亂到什麼程度啊。 有一個人在鼴鼠窩裡睡著了,可是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待在斯特拉斯堡鐘樓的尖頂上;這個人就是格溫普蘭。 眩暈是一種可怕的神智清醒,一個把你同時拖向光明和黑暗的眩暈尤其如此,這種眩暈是兩個方向不同的漩渦組成的。 看得太多,可是不夠。 什麼都看,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正像本書的作者在什麼地方說的「眼花繚亂的瞎子」。 格溫普蘭只剩下一個人了,他開始邁著大步,走來走去。這是爆炸前的沸騰。 他在坐立不安的激動中沉思著。沸騰就是結算。他在向記憶力求救。真奇怪,我們往往似乎聽得很清楚,卻覺得差不多沒有聽見!在薩斯瓦克地窖裡宣讀的海上遇難者的聲明,在他的記憶裡還完全清楚,也完全可以瞭解;他能夠想起每一個字;他在這個聲明底下又看見了自己的童年。 他突然停下來,兩手背在背後,瞧著天花板,瞧著天空,管它上面是什麼東西,只要向上瞧就行了。 「翻本了!」他說。 他的舉動跟一個把自己的頭浮出水面的人一樣。他仿佛在一陣突然的亮光裡看見了一切:過去、未來和現在。 「啊哈!」他叫道(因為思想深處也能發出叫聲),「啊哈!是這麼回事!我原來是個爵士。一切都暴露出來了。啊!他們把我偷出來,賣給人家,毀掉我,剝奪我的繼承權,拋棄我,暗害我!我的命運的殘骸在大海上漂了十五年,它突然靠了岸,活生生的站起來了!我復活了!我以前一直覺得在我的破衣服底下激蕩著一種跟一個可憐蟲不同的東西,以前我每一次朝那些人轉過臉上,總覺得他們是羊群,我不是牧犬,而是牧羊人!老百姓的牧羊人,人類的指導者、嚮導和主人,我的祖先都是這樣的人;我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我是貴族,我有一把劍;我是男爵,我有一頂硬盔帽;我是侯爵,我有一頂簪纓冕;我是上議員,我有一頂上議員的圓冠。啊!他們把這些東西都拿去了!我本來是光明世界的居民,他們使我變成黑暗世界的居民。他們放逐了父親,出賣了兒子。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們把他流放時枕頭的石頭抽出來,拴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拋在陰溝裡!啊!這些折磨我的童年的強盜,是呀,他們還在我年深日久的記憶裡站起來活動哩,是呀,我現在還能看見他們。我是墳墓上一塊被一群烏鴉啄食的肉。我曾經在這些可怕的黑影底下流血,大喊大叫。啊!他們原來是把我推到那種地方去的;我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在腳底下,受每一個人的踐踏,趴在最下等的人腳底下,比農奴還低,比僕役還低,比跟班的還低,比奴隸還低!我現在已經從那兒出來了!我又從那兒爬上來了!我又從那兒復活了!喏,看看我吧。翻本了!」 他剛坐下,又站起來,兩隻手抱著腦袋,繼續走來走去,暴風雨的絮語還在繼續下去: 「我在哪兒?在山頂上!我在哪兒鬥爭呢?峰頂!這個叫做榮華富貴的山脊和這個叫做最高權力的世界的圓屋頂,就是我的家。在這個天空中的神廟裡,我也是一個神仙!我住在高不可攀的天上。以前,我在底下望著這個萬丈高天,天上射下那麼強烈的亮光,使我睜不開眼睛;現在呢,我走進這個永遠不會混滅的貴族世界,走進了幸運兒的這個無法奪取的堡壘。我待在裡面。我是其中的一份子。啊!賭盤已經停了!我以前在下,現在在上。永遠高高在上。喏,我是爵士,我有一件深紅色的披風,我要戴莓葉冕,參加國王的加冕禮,他們要在我兩隻手中間宣誓,我是大臣和親王的法官,我要存在下去。我從人家把我扔進去的底層,一下子湧上天頂。在城裡和鄉下,我都有宮殿,大廈,花園,獵場,森林,華麗的馬車,上百萬的家當,我要大宴賓客,我要制訂法律,幸福和快樂任我挑選,以前沒有到草地摘一朵花的權利的格溫普蘭,以後能夠摘天上的星星了!」 靈魂被黑影遮起來,是悲慘的。格溫普蘭的情況正是如此,他早先是一個英雄好漢,我們應該說,他現在也許仍舊如此,不過精神的偉大被物質的偉大代替了。這是一個可悲的過渡。一群從這兒經過的魔鬼把這個美德戳了一個窟窿。驚愕抓住了人的弱點。野心、出於本能的曖昧的願望、情欲、羡慕等等,所有這些被有些人稱為上等貨的穢物,以前都被格溫普蘭的有消毒作用的貧困趕走了,現在呢,它們鬧聲喧天地回來,佔據了這顆慷慨的心。這是怎樣引起來的呢?是大海送來的一個漂流物裡的一張羊皮紙引來的。顯然,這是命運之神在糟蹋一個人的良心。 格溫普蘭大口喝著驕傲之酒,所以他的靈魂黯淡無光。這酒多麼毒啊。 他醉得昏頭昏腦;他同意了,不但如此,他還覺得玩味無窮呢。這是長時間口渴的反應。他跟這只使他醉得喪失理智的酒杯是不是串通作弊呢?其實他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夢想這「一著。他不停地朝大人先生們這邊望著;望就是想望。雛鷹可不是平白無故地從窩裡孵出來的。 當爵士。現在他在某些時刻覺得這是很簡單的事。 不過才隔了幾個鐘頭,昨天顯得多麼遙遠呀! 格溫普蘭遇到的是「好」的仇人——「更好」①的伏兵。 ①法國有句諺語:更好是好的仇敵。 但願我們說「他多麼幸福啊」的人天誅地滅! 人在逆境裡比在順境裡更能堅持不屈。遭厄運時比交好運時更容易保全心身。貧賤是豺狼,富貴是猛虎。在雷擊下屹立不動的人,可能被閃電擊倒。你雖然能站在深淵的邊緣上毫不驚懼,可是要注意,別讓雲彩和夢的翅膀把你擄走。飛升天國使人變得渺小。成仙封神自有一股悲慘的腐蝕力。 身在幸福中而能有自知之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命運是一個喬裝打扮的人物。沒有比這張臉更會騙人的了。這是天意?還是浩劫? 亮光可能不是亮光。因為光明是真理,而亮光可能是奸詐。你以為它在那兒放光,不,它在那兒放火。 天黑的時候,在黑暗的門洞旁邊放上一枝蠟燭,於是值不了幾文錢的油脂就變成了星星。飛蛾往那兒飛去。 從什麼角度來說,飛蛾應該負責呢? 火光懾住飛蛾,正如蛇眼懾住小鳥一樣。 飛蛾和小鳥能不往那兒飛嗎?樹葉子能不聽從風的指揮嗎?石頭能抗拒宇宙的引力嗎? 物質問題也就是精神問題。 收到公爵小姐的信以後,格溫普蘭又站起來了。他藏在心裡的深情進行了抵抗。但是,颶風把這邊地平線上的風吸完以後,接著又從另外一邊開始,命運也跟大自然一樣固執。第一個打擊動搖了一下,第二個連根拔起。 哎呀!橡樹怎樣會倒下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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