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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離這個活鬼似的人不遠的地方。在門廊的一根彎梁底下,在一個下面墊著一塊寬石板的大扶手椅兩邊,站著兩個裹著很長的黑殮屍布的人,一個穿紅袍子的老頭,面色鐵青,陰森嚇人,手裡拿著一束玫瑰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扶手椅上。

  一個人只要不像格溫普蘭那樣無知,就能從那束玫瑰花知道一些事情。在審判的時候有權拿著玫瑰花,說明這是一位皇家的法官,也是當地的法官。倫敦市長先生現在還是這樣審判的。每一個季節最早的玫瑰花的職責是幫助法官審判。

  坐在扶手椅上的那個老頭是撒來州州長。

  他跟一個有最高權力的羅馬人一樣嚴肅、威風。

  扶手椅是地窖裡唯一的坐位。

  扶手椅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面放滿了文件和書籍,州長的那根很長的白色權杖也放在那裡。

  站在州長兩邊的是兩個博士,一個是醫學博士,一個是法學博士。我們從後者假髮上的帽子上能認出他是個法學家。兩人都穿著黑色的長袍,這一個穿的是法官的長袍,另一個穿的是法醫的長袍。這兩種人都替他們製造出來的死人穿孝。

  在州長背後的石埂上,也就是說,在那塊石板的邊上,蹲著一個戴圓假髮的書記官。在離他不遠的石板上放著一個筆墨盒,膝蓋上有一個文件夾,上面放著一張羊皮紙,他手裡拿著筆,做出一個準備寫字的姿勢。

  這個書記官是一種叫做「看口袋的書記」;所說的口袋就在他腳前。這是古時訴訟用的口袋,叫做「正義袋」。

  在一根柱子底下有一個抱著膀子的人,身上穿的都是皮衣服。這是劊子手的助手。

  這些圍著一個被人用鍵了綁起來的囚犯的人,似乎對他們陰森森的姿勢挺得意。誰也不動彈,也不言語。

  所有這一切簡直安靜到了可怕的程度。

  格溫普蘭在這兒看見的是一個上刑罰的地窖。在英國,這種地窖很多。布尚塔的地穴很久以來一直是做這個用處的,羅裡亞監獄的地下室也是如此。在倫敦從前曾經存在過,現在還能看見這一類的地方,他們管那種地方叫做「夫人廣場的地牢」。在這個地窖裡還有一個壁爐,是準備在必要的時候燒烙鐵用的。

  在國王瓊時代,所有的監獄都有上刑罰的地窖,薩斯瓦克監獄也是其中之一。

  下面描寫的情形當時在英國是屢見不鮮的,嚴格地說,在刑事訴訟程序上目前還可能應用;因為這些法律現在還存在。一部野蠻的法典能跟自由和平相處,這真是英國的怪現象。我們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不過假如有人表示懷疑,也不見得不得體吧。一旦到了緊急關頭,這種刑法很可能借體還魂的。英國的立法好比一隻馴服了的老虎。它的爪子跟絲絨一樣,但是它還有爪尖。

  把法律的爪尖斬掉才是聰明的辦法。

  法律不知道什麼是權利。這邊是刑罰,另外的一邊是人道。哲學家提出抗議;但是人類的正義要同真正的正義結合起來,還需要一些時間呢。

  尊敬法律,這是一句英國話。英國對法律那麼虔誠,所以他們從來不廢止它們。正是因為這種尊敬,他們只好不執行它們的死刑。一條已經不適用的古法律跟一個老婆子一樣;不過這兩種老婆子,我們都不去殺死她們。不再跟她們打交道,這就完了。她們認為自己還年輕美麗,讓她們去吧。讓她們去夢想她們還在生活好了。這種禮貌就是所謂尊敬。

  諾曼底人的習慣已經滿臉皺紋了;這也礙不住英國法官對它脈脈含情。一件古代殘酷的紀念物,如果是諾曼底人的,他們會心愛地保存它。還有比絞刑架更殘酷的嗎?在一八六七年,他們還定了一個人的罪,要把他大卸四塊,獻給一個女人,一個女王呢①。

  ①指一八六七年五月,「芬尼社」巴爾克的案子。——原注「芬尼社」是愛爾蘭人的一個爭取民族獨立的反英組織。

  再說,英國從來沒有什麼肉刑。歷史上是這樣說的。歷史的面皮也夠厚的了。

  麥休·德·威斯敏斯特說,「撒克遜的法律是很寬厚溫柔的」,它不處死罪犯,接著他又補充說,「我們不過割掉他們的鼻子,挖出他們的眼睛,除去跟性別有關的部分罷了。」如此而已!

  格溫普蘭在臺階上嚇得目瞪口呆,渾身亂抖,他感到全身發冷。他在竭力回想他可能犯過什麼罪。隨著鐵棒官的沉默而來的是這幅受刑的慘像。當然,這是一個事實,可是是一個悲慘的事實。他覺得擒住他的這個難解的法律之謎,在他眼裡越來越昏暗了。

  躺在地上的人影又發出一聲咽氣的聲音。

  格溫普蘭感覺到有人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推他的是鐵棒官。

  格溫普蘭明白他應該下去。

  他照人家的吩咐做了。

  他一級一級地順著臺階往下走。臺階很窄,每一級有八九寸高。而且又沒有欄杆。必須很小心才能下去。鐵棒官跟隨在格溫普蘭身後,中間隔開兩級臺階,筆直地拿著他的鐵棒。鐵棒官後面是承法吏,兩人中間也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格溫普蘭走下這幾級臺階的時候,痛心地感覺到自己仿佛被絕望吞下去了。有如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每走下一級,光明就仿佛熄滅了一點似的。越往下走,他的面色越蒼白,他終於走到臺階底下。

  地上那個被人縛在四根柱子上的毛蟲似的東西,繼續發出臨終前咽氣的聲音。

  陰影裡有一個聲音說:

  「到這兒來。」

  格溫普蘭朝前走了一步。

  「再過來一點,」聲音說。

  格溫普蘭又走了一步。

  「到我眼前來,」州長又說。

  承法支在格溫普蘭耳邊悄悄地(他的口氣是那麼嚴肅,所以他的話變成了莊嚴的宣告)說:

  「您現在是在撒來州州長面前。」

  格溫普蘭一直走到他看見躺在地窖中央的那個受刑的人旁邊。鐵棒官和承法吏留在原地,讓格溫普蘭一個人朝前走。

  格溫普蘭走到門廊底下,才看見他在遠處看不清楚的這個可憐蟲原來是個活人,他剛才害怕,現在真的感到恐怖了。

  被人縛在地上的人赤身露體,只有一塊我們可以叫做「受刑者的葡萄葉兒」的難看的遮羞布,羅馬人稱為succingulum①,哥特人稱為christinannus②,我們古高盧土話的cripagne③就是從這個字轉化來的。耶穌赤身露體地釘在十字架上,身上也只有這麼一塊破布。

  ①拉丁文:腰布。

  ②拉丁文:基督的腰布。

  ③基督的腰布。

  格溫普蘭注視著的這個可怕的受刑者,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禿頭,下巴上長著根根倒豎的白鬍子。他閉著眼睛,張著嘴。所有的牙齒都能夠看見。瘦骨嶙峋的臉跟一個骷髏差不了多少。胳膊和腿固定在四根石柱上的鏈條上,好像一個乘號。胸口和肚子上有一塊鐵板,上面堆著五六塊大石頭。嗓子裡的聲音一會兒像喘氣,一會兒像吼叫。州長沒有放下他那束玫瑰花,他用另外一隻空著的手舉起桌子上的自己的權杖說:

  「忠於女王陛下。」

  他把權杖放在桌子上。

  接著,州長沒有任何手勢,跟受刑人一樣一動也不動,提高了他那喪鐘似的緩慢的聲音。

  他說:

  「拴在鏈條上的人,請您最後一次聽聽正義的聲音。您被人從地牢裡提到這個監獄裡來。當然,已經通過合法的程序formaliis verbis pressus審間過您,但是您受到一個頑固不化的邪惡魔鬼的影響,不注意曾經向您宣讀過的,現在還要向您宣讀的文件和通告,您一直門聲不響,拒絕回答您的法官。這是一種可惡的放肆行為,除了法院的口供記錄上列舉的那些應該受到懲罰的事實以外,單單這種行為就構成拒抗法院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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