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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七章 戰慄

  格溫普蘭聽見關上小門,所有的門閂哢嚓一聲都閂上的時候,打了一個寒戰。剛剛關上的這個門,對他來說,好像是光明和黑暗的交通孔道,一邊是螞蟻窩似的塵世,另外的一邊是死亡的世界;他覺得陽光普照的萬物好像都撇在身後,仿佛他穿過了生命的邊界,從此跟生命絕緣了。他心裡一陣沉痛。他們要拿他怎麼辦呢?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他在什麼地方?

  周圍什麼也看不見;他站在黑暗裡。門關上以後,他暫時兩眼發黑。連那個窗洞也跟門一樣關起來了。沒有通風孔,沒有燈。這是古時候的一個預防措施。監獄的入口處不許有亮光,好讓新來的人看不見任何標記。

  格溫普蘭伸開兩隻手摸了一下,右邊是牆,左邊也是牆;他是在一條走廊裡。漸漸地,不知道從哪兒漏出來的一點地窖似的幽光,在黑暗裡飄動著,再加上他那兩隻擴大了的瞳孔,他才能分辨出這兒那兒有一條線,面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這條走廊的輪廓。

  除了于蘇斯言過其實的言談之外,從來沒有見過嚴厲的刑罰的格溫普蘭,覺得自己仿佛被一隻黑暗的大手抓住了。被神秘的法律之手抓住,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們不拘在什麼東西面前,都能勇氣百倍,可是一到了法院面前就洩氣了。為什麼呢?因為人類的公道好比夜色朦朧的黃昏,法官是在那裡摸索。他想起于蘇斯曾經告訴他必須保持沉默。他想再看見蒂。在他這種情況,他感覺到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專制的東西,他不願去觸犯它。有的時候越是想弄清楚,反而越糟。但是另一方面,他這次遭遇的壓力卻是那麼大,結果他讓步了,忍不住提了一個問題。

  「各位先生,」他問道,「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

  他們沒有回答他。

  這是秘密逮捕法,諾曼底原文有明文規定:A silentiariis ostio praepositis introducti sunt①。

  ①拉丁文:看守人應該悄悄地從門裡進來。

  這個沉默使格溫普蘭寒心了。直到這時為止,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他能自給自足。自給自足就是力量。他過的是離群索居的生活,他想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自然也不會受人的攻擊。而現在呢,他突然感覺到一種聯合起來的醜惡的力量把他壓在下面了。怎樣跟法律這個可怕的無名氏鬥爭呢?他被這個謎難倒了。一種無名的恐懼找到了他的弱點。再說,他一夜沒有睡覺,也沒有吃過東西;他只在茶杯裡濕潤過一下嘴唇。他一整夜胡思亂想,現在他身上在發燒。他渴了,說不定是餓了。怨恨不平的胃囊把什麼都攪亂了。從昨天晚上起,意外的事件不停地在襲擊他。激動在折磨他,也在支持他;沒有風暴,船帆不過是一塊破布。但是疾風能把這塊非常柔軟的破布吹得鼓膨膨的,直到把它撕破才肯罷休。他覺得自己心裡也有這樣的一隻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坍下來了。他就要摔倒在地上,失掉知覺了嗎?暈倒是女人耍的手段,可是對男子漢來說,卻是一種恥辱。他挺起了身子,可是卻戰慄起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站不穩了。

  第八章 歎息

  他們繼續前進。

  他們順著走廊朝前走。

  沒有現成的檔案室。沒有登記處。當時的監獄是不重視文件的。它只消把你關在裡面就行了,常常連為什麼關你也不知道。作為一個監獄,裡面只要有犯人就夠了。

  這一隊人馬只得拉長他們的行列,適應走廊的形勢。他們差不多是一個跟著一個走;鐵棒官在前,緊跟著是格溫普蘭,隨後是承法吏;最後是警察,他們擠在一起走著,像個瓶塞似地堵住格溫普蘭身後的走廊。走廊越來越窄;現在格溫普蘭的兩隻肘彎都能碰著牆壁;圓頂是石子和水泥做的,隔開幾步就有花崗石的拱基垂下來,擋住去路;必須低下頭來才能走過;在這個走廊裡可不能奔跑;即使要逃走,也得慢慢地走;走廊跟腸子一樣,曲折迂回;腸子總是彎彎曲曲的,監獄的腸子也跟人的腸子一樣。這裡那裡,一會兒在右邊,一會兒在左邊,不時有一個在牆上挖出來的方洞,洞外裝著很粗的鐵柵,使人能夠看見裡面的扶梯,有的通到上面,有的通到下面。他們來到一個關著的門前面,門開了,他們走過去以後,門又關上了。後來他們又走過第二個給他們讓路的門,接著是第三個,它在它的鉸鏈上轉了一下。這些門開開又關上,好像是自動的。看不見一個人。走廊越來越窄,圓頂越來越低,到未了就非得彎著腰不能前進了。牆上朝外滲水,圓頂上有水滴下來,走廊裡的石板地也跟腸子一樣粘糊糊的。一種代替光亮的白朦朦的微光越來越接近乳白色了。沒有空氣。路是朝下去的,使人特別覺得陰風淒淒。

  必須特別注意才能覺察到路是朝下去的。在黑暗之中慢慢朝下走是很淒慘的。從一個不知不覺往下降的斜坡上向著黑魆魆的東西走去,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

  下降,是走進一個可怕的未知之鄉。

  他們這樣走了多少時候呢?格溫普蘭說不上來。

  人走了患難的道路,每一分鐘都顯得很長很長。

  突然他們停了下來。

  一片漆黑。

  走廊稍微寬了一些。

  格溫普蘭聽見了一個聲音,離他很近,只有中國的鑼聲能給人這樣的概念,仿佛有人在深淵的石壁上敲了一下。

  這是鐵棒官用他的鐵棒敲鐵板的聲音。

  鐵板是一扇門。

  這不是左右轉動的門,而是一種上下移動的門。跟一把鋤頭差不了多少。

  門槽裡發出一陣尖銳的摩擦聲,格溫普蘭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塊方形的日光。

  因為那塊鐵板升到圓頂上的一條縫裡去了,這個開門的方法跟提起一個捕鼠機的洞板一樣。

  面前開了一個洞。

  所說的日光其實並不是日光,這不過是一點亮光罷了。但是對於格溫普蘭放大的瞳人來說,這道突然而來的蒼白亮光在起頭的時候,簡直跟打閃一樣。

  他剛才有好些時候什麼也沒有看見。要在耀眼的光亮下看清東西,跟在黑夜裡一樣困難。

  後來呢,他的瞳人慢慢適應了亮光,正跟剛才適應黑暗一樣。未了,他終於看清了東西。這道光亮起初好像太強烈,接著就在他的瞳人裡減低了強度,重新變成鉛灰色的光芒;他大著膽子把他的視線送進他面前這個打開的洞裡,他看見的東西實在可怕極了。

  他腳前有二十幾級臺階,又高,又窄,棱角已經磨平,左右都沒有欄杆,差不多是垂直地下降到一個很深的地窖裡,這好像是削成梯子形狀的一個石脊或者一堵牆。臺階一直通到下面。

  地窖是圓的,上面是傾斜的尖形圓頂,因為沒有拱基的關係已經走了樣,凡是壓在過於沉重的建築物下面的地下室都是如此。

  挖出來代替門的這個門洞,鐵板打開後出現的這個通到臺階上面的門洞,是鑿在圓頂上的,所以居高臨下,一眼望去,地窖好像一口水井。

  地窖很大,如果說它是井底的話,這應該說是一口巨井的井底。古語「有如地牢」這幾個字還不足以形容這個地窖,除非你設想地窖跟捕獅子或者老虎的陷阱有同樣的規模。

  地窖裡沒有鋪石板,也沒有鋪石子。地上是地底下的那種又濕又冷的泥土。

  地窖中央的四根難看的短柱支撐著一個笨重的尖頂形門廊,四根在門廊中央匯合的彎梁的圖案好像主教帽的內部。門廊很高,如同放石頭棺材的古墓一樣,能夠夠得著地客的圓頂,仿佛是地窖中央的一間屋子,如果這個只有四根柱子、沒有牆壁的敞亭也能叫做屋子的話。

  門廊的拱心石下面掛著一盞銅燈,燈是圓的,跟監獄的窗子一樣,也裝著鐵柵。這盞燈在它四周,在柱子上,圓頂上和柱子後面影影綽綽的一圈牆壁上,撒了微弱的光,光線被燈上的鐵柵隔成一個個方塊。

  起初照得格溫普蘭眼花繚亂的就是這個燈光。現在它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團朦朧的紅光罷了。

  地窖裡沒有其它的光亮。沒有窗戶,沒有門,也沒有通風孔。

  在四根柱子中間,正巧是那盞燈底下最亮的地方,貼著地面躺著一個可怕的白影子。

  這個影子是背脊朝下躺著的。我們能看見一顆人頭,一對閉上的眼睛和一個人的身體,上身藏在一塊說不上什麼形狀的東西下面無法看得見,四肢跟上身連在一起,好像聖安德來的十字架,向四根柱子伸去,手腳被四根鏈子掛著。鏈子的末端扣在四根柱子下面的鐵環上。這個一動也不動的保持著殘酷的分屍姿勢的人影,跟死屍一樣,白得嚇人。身上沒有衣服;這是一個男子。

  格溫普蘭嚇呆了,從臺階上朝下望。

  突然間,他聽見一個垂死的人咯咯咽氣的聲音。

  這個屍體還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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