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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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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兒,客店主人跑進「綠箱子」,從後面的窗子裡伸出一條胳膊,打開我們上面說過的那個對著廣場的牛眼窗,兩個窗子正好一樣高;他打了一個手勢,叫于蘇斯看看外面。一群頭上插著羽毛、手裡拿著火把的跟班,簇擁著駕著駿馬的華麗的馬車,很快地走了。 于蘇斯恭恭敬敬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這枚金幣給尼克萊斯老闆看,他說: 「她是個仙女。」 後來,他的眼睛落在那輛正要在廣場角上轉彎的馬車上,看見跟班的火把照亮了車上的八張莓葉的金冠。 他喊道: 「不僅如此。她還是一位公爵小姐哪。」 馬車不見了。車輪的轆轆聲也消失了。 于蘇斯出了一會兒神,像神父舉起聖體一樣,他的兩隻手指夾住那枚金幣,把它舉在空中。 接著,他把金幣放在桌子上,一面看一面談這位「夫人」。客店主人回答他說,這是一位公爵小姐。是的。可以看出來她的爵位。她的名字呢?不知道。尼克萊斯老闆曾經走近馬車,看見車上有紋章,跟班的都穿著繡了金邊的衣服。車夫還戴著假髮,簡直像大法官。馬車的式樣希奇古怪,西班牙人叫作cochetumbon①,這在當時是一種華麗的式樣,車頂好像棺材蓋,能夠擎得住金冠的重量。書握好像是個假人,個兒很小,所以能夠坐在車門外邊的踏板上。像這樣好看的小傢伙專管普夫人們拉拖在後面的長裙子。他們也替她們送信。你注意過這個書僮帽子上插的那束織巢鳥的羽毛嗎?那束羽毛多麼大啊。凡是沒有權利戴這種羽毛的人,戴了以後就要付一筆罰金。尼克萊斯老闆還把這位夫人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像個女王。有錢的人自然美麗動人。雪白的皮膚,高傲的眼睛,高貴的舉止,傲慢的風度。沒有比那雙不幹活兒的手更高貴優雅的了。帶青筋的雪白美麗的皮膚啦,脖子啦,肩膀啦,胳膊啦,渾身搽的脂粉啦,珍珠耳環啦,撲了金粉的頭髮啦,綴在身上的那許多玉石啦,紅寶石啦,鑽石啦,等等,尼克萊斯老闆滔滔不絕地談著。 ①西班牙文:靈車。 「最亮的還是她那一對眼睛,」于蘇斯嘟噥道。 格溫普蘭沒有言語。 蒂在聽。 「你知道最希奇的是什麼?」客店主人說。 「什麼?」于蘇斯問。 「剛才我親眼看見她走進馬車。」 「還有什麼?」 「她不是一個人進去的。」 「得了!」 「有一個人跟她一起上車。」 「誰?」 「你猜。」 「國王?」于蘇斯說。 「首先,」尼克萊斯老闆說,「咱們現在沒有國王。我們不是在國王統治下。猜猜看,誰跟這位公爵小姐一起上馬車。」 「朱庇特,」于蘇斯說。 客店主人答道: 「湯姆—芹—傑克。」 直到現在還沒開口的格溫普蘭,也打破了沉默。 「湯姆—芹—傑克!」他叫了一聲。 大家因為覺得非常希奇,所以停止了談話,這當兒,只聽見蒂低聲地說: 「難道不能阻止這個女人到這裡來嗎?」 第八章 中毒現象 那個「仙女」以後再也沒有來過。 她雖然沒有在戲院裡出現,可是卻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時常出現。 格溫普蘭或多或少地感到苦悶。 仿佛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女人。 他首先犯了一種叫做耽於夢想的錯誤。我們對糾纏不清的夢想必須加以警惕。夢想跟氣味一樣,又神秘,又微妙。它跟思想的關係正像香味跟月下香的關係一樣。它有時候好像一個有毒的念頭,膨脹開來,跟煙霧一樣無孔不入,你可能因夢想而中毒,像中了花毒一樣。麻醉性的自殺固然挺風雅,可是未免淒涼。 靈魂的自殺謂之惡念。這是服毒自殺。夢想在吸引你,誘惑你,勾引你,纏繞你,到頭來你就變成它的同謀。它欺騙了你的良心,可是它要你負一半的責任。它能使你受到魅力,然後把你引壞。我們可以說夢想像賭博一樣。開頭的時候,你受別人的欺騙,到了後來你卻去騙別人了。 格溫普蘭在夢想。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在普通的女人身上看見過女人的影子,他在蒂身上看見過女人的靈魂。 他剛才看見的才是一個地道的女人。 有活力的溫柔的皮膚,使人感覺到下面有熱血在奔流。身上的輪廓像大理石像一樣精緻,波濤一樣起伏。臉蛋高傲,泰然自若,又動人,又冷漠,光彩照人。頭髮的顏色好像大火的反光。豔麗的裝飾引起感官快樂的顫慄。似隱似現的裸體,洩露了想讓群眾遠遠垂涎的色情欲。無法征服的嬌豔。無懈可擊的魅力。可能使人送命的誘惑。使肉體快樂而靈魂受到威脅的諾言。從而產生了雙重的苦惱:一個是渴望,一個是恐懼。他剛才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他剛才看到的是一個地道的女人。 他剛才看到的是一個跟女人多少有些不同的「雌物兒」。 同時又是奧林匹斯山上的仙女。 一個女神。 性的神秘在他面前出現了。 在哪兒?在一個高不可攀的人身上。 距離遙遠。 命運真是嘲弄人。天上的東西——靈魂,他已經有了,已經抓在手裡了,那就是蒂;地上的東西——性,他看見它在天國的深處,那就是這個女人。 一位公爵小姐。 于蘇斯曾經說「比女神還要高」。 高不可攀的絕壁! 連夢想也要在這樣的雲梯面前畏縮不前。 他能傻頭傻腦地夢想這個陌生的女人嗎?他的思想在鬥爭。 他記起于蘇斯說過,那些地位高的人跟國王差不多。哲學家的那些野談,他本來認為沒有什麼用處,現在卻變成了他沉思的題目。我們的記憶力往往蒙上一層叫做遺忘的薄幕,一碰上機會,薄幕就突然讓你看見下面遮住的東西。他想到她是屬貴族社會的,屬一個淩駕在下等社會(他就是屬這個社會的)—一平民之上的莊嚴的世界的。他能算是平民嗎?像他這種走江湖的不是下等人中間的下等人嗎?自從能思索的年齡起,他還是第一次為了自己的卑賤(這個字眼,我們現在叫做屈辱)而微微覺得難過。于蘇斯所描繪的畫面和目錄,他那抒情詩式的清單,他對城堡、花園、水池和柱廊的歌頌以及他開列的有錢有勢者的名單等等,都跟祥雲絛繞中的浮雕似的,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浮現了。他一直望著天上的這個頂點。人居然能當爵士,對他來說,這完全是空想。可是事實上真有這樣的人。居然有爵士!真叫人難以相信!不過,他們也跟我們一樣是有血有肉的人嗎?這倒有點可疑。他覺得自己待在黑暗的深淵,周圍都是牆壁,好像一口井,他覺得他好像從頭頂上的井口裡看見在很高的地方有一團由青天、人影和光明組成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那兒就是奧林匹斯山。公爵小姐就在這光榮之中發出燦爛的光芒。 在這個不可能接近的女人身上,他卻覺得有一種難以描寫的奇怪的渴望。 儘管他竭力掙扎,可是下面這個強烈的矛盾念頭還是在他心裡索回著:他看見在他身旁,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在他能觸摸到的狹隘的現實裡的是靈魂,而在他夠不到的地方,在理想深處的卻是肉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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