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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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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逃,一面咕噥: 「總算脫險了。我是山野裡的學者,他們是家裡養的學者。博士總是要跟有學問的人找碴兒。假學問是真學問的排泄物,他們用它來害哲學家。哲學家教出了詭辯家,就給自己種下了禍根。畫眉糞裡長寄生樹,用寄生樹可以做膠,用膠可以捉圓眉。Turdus sibi malum cacat①」 ①拉丁文:畫眉屙出來的糞給畫眉帶來了災難。 我們不能說于蘇斯是個高尚優雅的人。他粗鹵得心裡怎麼想,嘴裡就怎麼說。他比伏爾泰風雅不了多少。 于蘇斯回到「綠箱子」那兒,跟尼克萊斯老闆說他因為盯一個美麗的女人,所以回來很晚;關於他的遭遇,他隻字未提。 不過到了晚上,他才悄悄地對奧莫說: 「你要記住,我今天把冥府裡的三頭惡犬打敗了。」 第七章 為什麼一枚金幣要紆尊降貴地結交銅元? 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泰德克斯特客店越來越像一個快樂和歡笑的洪爐。沒有比這兒更歡樂,更熱鬧的了。老闆和他的夥計已經來不及倒麥酒、啤酒和黑啤酒了。一到晚上,那間低矮的客廳的窗子就燈火通明,沒有一張空桌子。大家唱的唱,喊的喊;那個底部像灶膛的舊壁爐,鐵蓖子上裝滿了煤,正在熊熊燃燒。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光照亮了市集的場地。簡直像一所被火和鬧聲填滿了的房子。 在院子裡,也就是說在戲院子裡,人還要多。 薩斯瓦克郊區所有的人都來看《被征服的混沌》,看戲的人多得不得了,所以一開幕,就是說「綠箱子」的板壁一放下來,就找不到一個位子了。窗子裡擠滿了人,陽臺上也滿了。院子裡的石板一塊也看不見了,它們仿佛都變成了人頭。 只有招待貴人的雅座還空無一人。 所以陽臺中央還是一個漆黑的窟窿,用土話來說,簡直像個「灶膛」。雅座裡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只有那兒例外。 有一天晚上,那裡突然有人了。 那天是星期六,正是英國人忙著尋歡作樂的日子,因為第二天是無聊的星期天。正廳擠滿了人。 我們居然說起「正廳」來了。莎士比亞很久只能在客店的院子裡演戲,他把它也叫作正廳。英文叫做hall。 《被征服的混沌》上場了,幕一拉開,于蘇斯、奧莫和格溫普蘭都在戲臺上。于蘇斯跟平常一樣,向場子裡的看客看了一眼,突然吃了一驚。 招待貴人的雅座裡有人了。 一個女人孤零零地坐在雅座中央的那把烏得勒支絲絨扶手椅裡。 她雖然是獨自個兒,卻好像把整個的雅座填滿了。 有的人身上仿佛在發光。這個女人像蒂~樣,身上也有一種光,不過跟蒂的光不同。蒂是蒼白的光,這個女人是紅光。蒂是黎明,這個女人是日出。蒂是美,這個女人是豪華。蒂是天真,坦率,白皙,白玉;這個女人卻是朱紅,使人覺得她好像一個不怕臉紅的女人。她的光彩充滿了雅座,她一動不動地坐在中央,像一尊難以形容的神象。 在這一群樸素的平民中間,她身上閃耀著紅寶石的高貴的光芒。她是那麼光彩照人,以致所有的人都相形失色,好像一個個陰暗的月亮都被她遮在陰影裡了。她那燦爛的光輝掩蓋了一切。 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她。 湯姆—芹—傑克也雜在觀眾裡。他像其他的人一樣,在這個光彩照人的人的光輪裡消失了。 這個女人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跟戲臺競爭,因而損害了《被征服的混沌》的效果。 不管她那副神氣多麼像幻覺,對她周圍的人來說,她還是存在的。她確是一個女人,甚至是一個太女人味的女人。高高的個兒,長得挺豐滿,她身上能夠露出來的部分都露出來了。她戴著一副沉重的珍珠耳環,耳環上鑲著叫做「英國鑰匙」的奇妙的寶石。上身穿的是繡金的暹羅紗,這是一件奢侈品,因為在當時這種紗衫要值六百厄古一件。一隻大鑽石胸針齊著胸口別在她的緊身紗衫上,這種式樣在當時算是很大膽的;緊身衫是用福裡斯蘭紗做的,這種紗薄到這樣的程度:奧地利的安妮①用來做的單被可以從一隻戒子裡穿過去。這個女人的裙子上綴滿了寶石和玉石,簡直像一件紅寶石鎧甲。除此之外,她的眉毛用中國墨描過,胳臂,肘子,肩膀,下巴,鼻孔底下,上眼皮,耳朵,手掌,手指尖都塗過油脂,發出一種惹人注意的難以形容的紅光。尤其重要的是,她還有一個要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堅強的意志。這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美。這是一隻豹,但是可以隨意變成一隻撫愛人的小貓。她的一隻眼睛是藍的,另外一只是黑的。 ①路易十四之母。 格溫普蘭和于蘇斯都在注視這個女人。 「綠箱子」的表演有點兒像幻燈。《被征服的混沌》與其說是一齣戲,不如說是一場夢,他們慣于在觀眾身上產生幻想的效力。現在這種效力卻反過來在他們身上產生了影響。戲座引起了戲臺上的人的驚奇,現在輪到戲子驚慌失措了。他們受到了魅力的反射。 這個女人凝視著他們,他們也凝視著她。 因為隔著這段距離,而且又是在戲院裡朦朦朧朧的半暗半明的光線裡,所以他們看不清楚,好像是一個錯覺似的。大概是一個女人,可是會不會是一個幻象呢?她的光亮射進他們的黑暗裡,照得他們頭昏目眩。仿佛來了另外一個星球。這是打幸運者的世界裡來的。她的光輝把她的輪廓放大了。在黑夜裡,她身上有許多一閃一閃的亮光,仿佛一道銀河。一顆一顆的寶石好像星星。金剛鑽的胸針大概就是昂星因吧。她美妙的胸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望著這個從星球上來的女人,他們感覺到幸福的國度好像繃著臉兒,暫時降臨到他們這兒來了。這張冷若冰霜的寧靜的臉蛋從天國深處俯視著渺小的「綠箱子」和可憐的觀眾。她滿足了自己濃厚的好奇心,同時也讓平頭小百姓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她雖然高高在上,但是她准許底下的人看她。 于蘇斯、格溫普蘭、費畢、維納斯、觀眾,每一個人看見了這個光彩奪目的女人都心裡一驚,只有在黑暗裡的蒂什麼也不知道。 這個女人的出現好像仙女顯靈。不過她的形象跟普通所說的顯靈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透明,一點也不模糊,一點也不飄動,也沒有繚繞的霧氣。這是一個玫瑰色的、嬌滴滴的健康的女人。可是在於蘇斯和格溫普蘭眼裡看起來,她卻是一個幻象。世間本來有一種叫做吸血鬼的肥肥胖胖的妖怪。像這個被大家認作幻象的女王,每年要從窮人身上吸去三千萬法郎,才能把身體保養得這麼好。 在這個女人背後的陰影裡,可以看見她的侍從,el mozo①,那是一個白皙、漂亮、表情嚴肅的孩子。用一個年輕嚴肅的書僮是當時的風尚。這個侍從的衣服、鞋子和帽子都是用火紅色的絲絨做的,小帽上鑲著金線,插著織巢鳥的羽毛。這是高級侍從的標誌,說明他是一個地位很高的貴婦的聽差。 ①西班牙文:僕人。 貴族離不了侍從。所以這個女人背後的陰影裡的那個替主人拉長裙的僕人,不能不引人注意。我們的記憶力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記住一些東西。這位貴夫人的侍從圓圓的面龐,嚴肅的態度,鑲著金線的小帽和那一束羽毛,都不知不覺地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留下了痕跡。不過侍從一點也沒有引人注意的意圖;因為引人注意是對主人不敬的行為。他不聲不響地立在雅座盡裡頭,一直退到那扇關著的門那兒。 儘管拉長裙子的muchacho①也在那兒,這個女人還是孤單單地呆在雅座裡,因為侍從不算人。 ①西班牙文:書僮。 雖然這個聲勢赫赫的女人引起了一陣強烈的騷動,可是《被征服的混沌》的結局還要強烈。跟平常一樣,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也許是這個光彩照人的看客在座的關係(因為看客有時候能增強舞臺的效果)而電力更加強了。格溫普蘭的笑容的感染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力。整個場子裡笑得那副發瘋的樣兒,簡直無法形容。可以聽到湯姆—芹—傑克響亮的、高傲的笑聲。 這個陌生的女人睜著兩隻幽靈似的眼睛,像一座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只有她沒有笑。 這是個妖怪,不過是太陽似的妖怪。 戲演完了,板壁掀起來以後,一家人又在「綠箱子」裡團聚了,于蘇斯打開錢袋,倒在吃晚飯的桌子上。在一大堆的銅元裡突然滾出一枚西班牙金幣。 「是她!」于蘇斯叫了一聲。 一枚金幣雜在銅綠斑斑的銅元中間,正跟這個女人雜在這兒的觀眾中間一樣。 「她看戲付了一枚金幣!」于蘇斯興奮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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