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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以下就是這篇作品:

  夜。開幕時,圍著「綠箱子」的觀眾只看見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三個模糊的影子在地上爬行,一。個是狼,一個是熊,還有一個是人。狼是真狼,熊是于蘇斯,人是格溫普蘭。狼和熊代表大自然的兇惡力量——饑不擇食,野蠻無知。它們向格溫普蘭身上撲來。這是混沌在同人鬥爭。看不清他們的面貌。格溫普蘭身上披一塊布,他掙扎,披散下來的濃密的頭髮遮著他的臉。其實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楚。熊在怒吼,狼在咬牙切齒,人在叫。人被這兩頭野獸壓在下面了。他呼求救援,向未知之神發出沉痛的呼聲。他喉嚨裡咯咯作響,好像快要斷氣了。大家看著這個精疲力竭的人作垂死掙扎,現在人和畜生還是很難看清;太慘了,觀眾屏住氣息望著;再過一分鐘野獸就要戰勝了,混沌就要吞噬人類。搏鬥的聲音,叫喊的聲音,咆哮的聲音,突然間,一片寂靜。在黑暗裡傳來了一陣歌聲。一陣微風吹過,歌聲聽得更清楚了。神秘的音樂隨著這個無形之神的歌聲,在空氣裡飄蕩著,突然間,一片雪白的東西出現了,誰也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和怎樣來的。這個白色的東西是一團亮光,亮光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神。蒂在一個光環的中心裡出現:從容,天真,美麗,寧靜,溫柔。這是曙光的形象。是她在唱歌。歌聲輕柔,動人肺腑,簡直無法形容。無形之神變成了一個看得見的形象,她在曙光中唱著。觀眾仿佛聽見了天神的歌聲或小鳥的歌喉。經過這一出現,那個人在耀眼的亮光下一躍而起,舉起兩拳把兩隻野獸打在地下。

  女神一面輕輕地朝前滑(誰也同不清她是怎樣滑的,真太動人了),一面用英國水手能夠聽懂的、純粹的西班牙語唱下面一首詩:

  祈禱吧!哭吧!

  聖言①

  ①指救世主。

  道出了真理,

  歌聲產生了光明。

  隨後,她低頭望了一望,仿佛看見下面有個深淵似的,她接著唱:

  滾開吧,黑夜!

  黎明唱道:「謔——謔!」

  當她唱的時候,那個躺在地上的男子慢慢抬起身來跪著,兩隻手向這個幻象伸去,他的雙膝跪在野獸身上,這兩隻野獸仿佛中了雷擊似的,一動也不動。

  她回轉頭來向著他,繼續唱道:

  你這個流眼淚的人啊,

  到天上去盡情歡笑吧。

  她像一顆星一樣,莊嚴地靠近他唱道:

  粉碎你的重軛!

  怪物啊,

  離開你這黑色的

  臭皮囊吧。

  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額角上。

  接著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這是一個深沉的、因而也是更甜蜜的聲音,一個悲喜交集的、溫柔而奔放的莊嚴的聲音。這是人的歌聲在回答星星的歌聲。格溫普蘭一直跪在黑暗裡,頭上是蒂的手,膝蓋壓著被戰勝的熊和狼,他唱:

  來喲,愛情喲!

  你是靈魂喲,

  我是心喲。

  黑影裡忽然有一道光射在格溫普蘭臉上。

  觀眾看見這個怪物的笑容從黑暗裡露了出來。

  要想描寫觀眾騷動的情形是不可能的。猛然間響起了一片熱烈的笑聲,效果就是這樣。他們因為這個意外的結局笑起來了,再也沒有比這個結局更出人意料的了。沒有比射在這個滑稽而又可怕的面具上的光亮更動人心弦的了。大家圍著這張笑臉笑;上面,下面,前面,後面,到處都是笑聲;男的,女的,孩子們紅潤的小臉蛋,好人,壞人,高興的人,發愁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笑。連在街上走過的人,什麼也沒有看見而只聽到別人笑的人,也笑起來。笑聲就在鼓掌和頓足聲中結束。落幕了,觀眾瘋狂地要求格溫普蘭再出來。演出非常成功。你看過{被征服的混沌》嗎?大家都跑到格溫普蘭這兒來了。沒精打采的人要來笑笑,憂鬱的人要來笑笑,良心不安的人也要來笑笑。這種笑有時候仿佛傳染病一樣,無法阻止。假使說還有一種人不願意避開的傳染病的話,那就是快樂的傳染病。不過這種成功無論如何也不會超出普通老百姓的範圍。觀眾雖然很多,可都是平頭小百姓。要看《被征服的混沌》只消花一個便士就行了。上流社會的人是不到只花一個銅于兒的地方來的。

  于蘇斯並不討厭他這部作品,他是醞釀了很久才寫出的。

  「這是一個名叫莎士比亞的人的那一類作品,」他謙虛地說。

  蒂的合作使格溫普蘭表演得更出色。她那潔白的臉蛋跟這個地只一比,簡直連老天爺也要大吃一驚。觀眾望著蒂,暗自替她擔心。她臉上那種不認識人、只認識天主的童貞女和修女的高貴的表情,簡直無法形容。大家看見她是瞎子,可是卻覺得她能看見。她似乎是立在神仙世界的大門口。身上閃耀著人間的和天上的光輝。她是到人間來工作的,不過她跟上天一樣,是隨著黎明的曙光工作的。她遇到一條七頭妖蛇,也會把它變成一個靈魂。她好像一個萬能的創造之神,對自己的創造又驚又喜。觀眾似乎能夠從她臉上那種莊嚴驚奇的神氣裡看出來她的創造的欲望和她對自己的成績的詫異。大家覺得她愛這個怪物。她知道他是個怪物嗎?大概知道,因為她在摸著他的臉。也許不知道,因為她沒有拒絕他。黑暗和光明在觀眾的腦海裡溶成的陰影,慢慢地顯出了無窮無盡的遠景。神體怎樣能跟軀殼合在一起?靈魂怎樣能滲透到物質裡去?陽光怎樣能變成臍帶?怎樣能使一個破了相的人改變形象?殘廢的人怎樣能變成神仙?所有這些似隱似現的奧妙,使格溫普蘭引起的痙攣性的笑聲達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必往深處想(觀眾是不高興往深處想來使自己疲勞的),他們也能夠懂得他們所看見的東西以外還有一些東西存在,因為這出奇怪的戲本身就是一個洞穿人心的作品。

  至於蒂心裡的感覺,那就不是人類的言語所能形容的了。她覺得她是立在一群人中間,可是她不知道什麼叫做人群。她只不過聽到一片嗡嗡的人聲,如此而已。對她來說,一群人好比一陣風,實際上也只能是這樣。一代一代的人也不過跟一陣一陣的風一樣,瞬息即逝。人類的過程不過是呼吸、希望、死亡。在這群人中間,蒂覺得自己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好像站在懸崖上似的,不住地打寒戰。在她像一個將要陷入不幸的無辜者一樣,控告上蒼,為了可能墜入深淵而心中憤懣,雖然外表保持寧靜的神氣,而內心裡卻為了自己的孤獨惴惴不安的時候,她突然間找到了寄託。好像在無邊的黑暗裡突然找到了一根救命繩似的,她把自己的手放在格溫普蘭有力的頭上。多麼快樂啊!她的玫瑰色的手指按住他蓬亂的頭髮。一摸到他那羊毛似的頭髮就產生了一種溫柔的感覺。蒂好像在撫摸一頭綿羊,其實她知道那是一頭獅子。她整個的心溶化成不可思議的愛情。她覺得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找到了救世主。而觀眾的想法卻恰恰相反,觀眾認為被救的是格溫普蘭,救世主是蒂。「那有什麼關係!」于蘇斯想道,他對蒂的心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在蒂得到了安慰,感到高興,崇拜著這個天使的時候,觀眾卻相反,望著這個怪物,瘋狂地忍受著這個普羅米修斯一樣的可怕的笑臉。

  真的愛情是永不凋謝的。赤誠的愛人也永遠不會冷下來,炭火能夠被灰燼埋起來,星星就不會這樣了。這種美妙的感覺,蒂每天晚上都體會一次,在觀眾捧著肚子笑的時候,她心裡感動得恨不得大哭一場。周圍的人只不過很快樂,她呢,她卻很幸福。

  很顯然,格溫普蘭突然出現的、使人詫異的笑容所引起的歡笑,不是于蘇斯預期的效果。他喜歡的是微笑,而不是大笑,微笑才是欣賞文學作品的姿態。不過演出的成就給了他安慰。每天晚上,在計算一堆堆的便士折合多少先令,一堆堆的先令折合多少英鎊的時候,他也因為這種不尋常的成就而心安理得。再說,他認為不管怎麼說,觀眾笑完以後,《被征服的混沌》總多少有一些東西留在人們的心坎裡。他也許沒有完全錯;這個作品總算在老百姓心裡紮了根。事實是,這些平民百姓起先注意這條狼,這只熊,這個人,然後注意到音樂,被和諧控制住的咆哮,被黎明驅散的黑夜,隨著歌聲而來的光明,懷著焦躁不安的深厚同情,甚至可以說還帶著一定的誠懇而又尊敬的心情,接受了《被征服的混沌》這個詩劇,接受了這個以精神戰勝物質為主體、以人類的歡樂為結局的戲劇。

  這就是老百姓能享受到的粗野的娛樂。

  他對於這樣的觀眾已經夠滿意了。百姓沒有錢參加大人先生們的「貴族式的比賽」,也不能像貴族和騎士一樣,出一千幾內亞賭亨姆斯蓋和費侖—奇—梅頓的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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