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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在一七〇四年那一年,有時候在暮色降臨的當兒,會看見兩匹健壯的馬拉著一輛沉重的大篷車,走進濱海的這一座或那一座村鎮。篷車像一隻翻過來的船身,龍骨是屋頂,甲板是地板,下面裝著四個輪子。四個輪子一樣大小,跟載貨大車的輪子一樣高。車輪、車轅和篷車都漆成綠色,有勻稱的濃淡色度,從車輪的深綠到車頂的蘋果綠。這種綠色引起人家對這輛馬車的注意,在附近一帶的市集上,這輛車子挺有名氣,大家管它叫Green-Box,意思是「綠箱子」。「綠箱子」只有兩扇窗子,裝在車子的兩頭,後面有一扇帶踏板的門。車頂上一個跟其他部分一樣漆成綠色的管子正在冒煙。這座流動房屋總是漆得很亮,洗得很乾淨。前面的那扇窗子也當做門用,外面在靠近馬屁股的地方釘著一個木架,木架上坐著一個手持韁繩趕車的老頭兒,身旁有兩個「石女」,也就是說吉卜賽女人,穿著仙女的衣裳,吹喇叭。鎮上的人驚異地望著這輛顛簸著駛進來的馬車,紛紛議論。

  這就是于蘇斯的車子,不過因為近來很成功而擴大了範圍,把原來的小篷車改成了一座流動戲臺。

  一條又像狼又像狗的畜生鎖在馬車底下。那就是奧莫。

  趕車的那個老頭兒就是哲學家本人。

  一所可憐的小篷車怎麼會變成這輛奧林匹克式的大馬車呢?

  因為格溫普蘭現在成名了。

  于蘇斯有靈敏的嗅覺,早就預言格溫普蘭會出人頭地:「他們替你創造了財富。」

  我們還記得,于蘇斯是格溫普蘭的老師。不知道什麼人曾經在格溫普蘭臉上下過一番功夫,於是于蘇斯就在智慧方面下功夫,把他所有的思想都放進這張改造得很成功的面具後面。等到這個孩子長大成人,能夠出場的時候,于蘇斯便叫他登臺,也就是說在車子前面演出。他一出場就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效果。過路的人頓時都停下來看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令人吃驚的笑容。他們不懂這種有傳染性的笑的奇跡是怎樣產生的。有的人說是天生的,有的人說是人工造成的,推測紛紛,真假難辨,不管三岔路口上也好,市場上也好,集市上也好,廟會上也好,總之,不管在什麼地方,觀眾都朝格溫普蘭那兒奔去。因為這個「強大的吸引力」的緣故,這群流浪人的口袋裡起先裝滿了一把一把小錢,後來是一把一把銅子兒\最後是一把一把先令。在這個地方好奇的人沒有了,他們便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滾動的石頭不會致富,滾動的戲臺卻生財有道。年復一年,從這一個城到那一個城,隨著格溫普蘭越長越大,越長越醜,于蘇斯預言的財運就實現了。

  「我的孩子,那些傢伙真是幫了你一個大忙!」于蘇斯說。

  他們這個「財運」,使管理格溫普蘭的收入的于蘇斯能夠造一輛他夢想的四輪馬車,也就是說,一輛能裝載一座戲院、把科學和藝術送到十字街頭的大馬車。此外,于蘇斯除了他自己、奧莫、格溫普蘭和蒂以外,還能買兩匹馬,雇用兩個女人,她們在劇團裡當仙女(這一點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了)兼用人。在那些日子裡,一個神話式的門楣對走江湖的車子是有用的。「我們這兒是流浪祭壇,」于蘇斯說。

  兩個年輕的醜「石女」是哲學家從城裡和近郊的流民中弄來的,于蘇斯把她們一個叫作費畢,一個叫維納斯;照于蘇斯的拼法是Fibi和Vinos。當然嘍,這樣更接近英國口音。

  費畢管燒飯,維納斯管擦「祭壇」。

  此外,在表演的日子,他們幫助蒂穿衣服。

  走江湖的人跟親王一樣,也有他們的「公開生活」,在這些場合,蒂也像費畢和維納斯一樣盛裝著,穿上一條花花綠綠的裙子,和一件沒有袖子的短外衣,兩隻胳臂露在外面。于蘇斯和格溫普蘭穿著短外衣,並且跟軍艦上的水手一樣穿著肥大的褲子。格溫普蘭為了幹活兒和表演力技,另外在脖子和肩膀上披一條皮披肩。他照料馬。于蘇斯和奧莫互相照料。

  蒂在「綠箱子」裡摸熟了,她在這所流動房屋裡幾乎是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仿佛眼睛能看見似的。

  只要朝這所建築物的內部佈置看上一眼,就可以在一個角落裡看到用繩子掛在牆上的于蘇斯的舊車子,車輪已經生了鏽,再也不轉動了,正跟于蘇斯和奧莫再也用不著拉車子一樣。

  這輛舊車子放在大馬車的門右邊的角落裡,這是于蘇斯和格溫普蘭的臥室和過道。現在放上了兩張床。對面一個角落是廚房。

  一條船的佈置也不會比「綠箱子」的內部更精緻,更簡潔。裡面樣樣東西都是預先安排好的,處處妥帖周到。

  大篷車隔成三間,來來往往經過兩個門洞,但是沒有門。門洞上裝的一幅布簾放下來,就算是關上門了。後面的一間是男人用的,前面的一間是女人用的,把男女隔開的當中的一間就是戲臺。樂器和道具都放在廚房裡。佈景用皮帶系在屋頂的拱門裡,一打開活門就能看見幾盞燈發射出光怪陸離的燈光。

  于蘇斯是表演幻術的詩人。他寫了許多劇本。

  他有各種各樣的才能,他變戲法的本事也很了不起。除了口技以外,他還會表演各種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利用燈光和黑暗,可以在板牆上任意顯出一個數目字或者一個字,利用半陰影顯出各種奇異的形象,他不去注意興高采烈的觀眾,他仿佛在冥想。

  有一天格溫普蘭對他說:

  「爸爸,你簡直像一個魔法家!」

  于蘇斯答道:

  「也許因為我真的是魔法家。」

  「綠箱子」是完全依照于蘇斯設計的圖樣造的,設計得非常精巧,前後車輪中間的左邊那一段中心板壁裝著鉸鏈,可以用鏈條和滑車放下來,好像吊橋似的。在板壁放下來的時候,三只有鉸鏈的撐腳就自然垂直,站在地上,像桌腿一樣,撐住板壁,形成一座平臺,於是板壁就變成了檯面。這樣一來戲臺就露出來了,而且還多了一塊前臺。用巡迴講道的清教徒的話來說,這個劇場跟「地獄之門」一模一樣。他們一看見就嚇得趕緊逃走。大概就是因為發現了與此類似的違背信仰的特徵,梭倫①才攻擊翟斯畢士②的吧。

  ①古雅典政治改革家。

  ②古希臘詩人,被認為是希臘悲劇的鼻祖。

  可是翟斯畢士的名望卻意想不到的保留了很久。巡迴戲院到現在還沒有絕跡。在十六、十七世紀時,人們還在這一類的流動戲臺上表演:在英國演阿姆納和畢金頓的芭蕾舞和詩劇,在法國演葉爾培·古蘭的田園劇,在佛蘭德每年舉行的市集上演克雷門的雙合唱,劇名是《不,爸爸》,在德國演戴爾斯的《亞當和夏娃》,在意大利演亞尼茂西亞和茄甫西斯的威尼斯趣劇,威諾士親王格孝圖的《西爾浮》,勞雷·吉第喬尼的《撒提爾》,文孫特·伽利略的《費林的絕望》、《郁古林娜之死》,等等。文孫特·伽利略是天文學家伽利略的父親,他用「維哦爾」伴奏,唱自己譜的曲子,意大利歌劇的所有這些初步的嘗試,自一五八〇年以後逐漸代替了短歌之類的自由靈感的風格。

  這輛漆著希望的顏色的大馬車,裝載著于蘇斯、格溫普蘭和他們的財產,坐在前面的費畢和維納斯跟這兩個出名的角色一樣吹著喇叭,她們也是這個流浪的文藝團體的成員。翟斯畢士不會不承認于蘇斯,正像康格留不會不承認格溫普蘭一樣。

  一到了一個村莊或者一個城市的廣場上,于蘇斯在費畢和維納斯的樂隊暫時休息的當口,對她們吹的喇叭做一番有益的說明。

  「這是高來高裡交響曲,」他嚷道。「各位公民,各位市民,羅馬教皇高來高裡的祈禱曲調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可是它在意大利受到安勃洛錫儀式派的反對,在西班牙受到慕雜拉勃儀式派的反對,好不容易才取得勝利的。」

  接下來,「綠箱子」就在於蘇斯挑定的地點停下來,到了晚上,戲臺的板牆放下來之後,於是就開幕,進行演出。

  「綠箱子」的佈景是于蘇斯畫的一幅風景畫,因為他不大會畫,所以在需要的時候這幅風景畫還可以代表地道。

  我們現在叫作垂簾的幕布是格子綢布,一塊塊的方格子,顏色很鮮明。

  觀眾站在外面街道上,廣場上,在戲臺前面圍成一個半圓圈,或者曬著太陽,或者淋著大雨,當時的戲院比現在的戲院還要討厭下雨天。他們遇到機會,也在客棧的院子裡演出,把一排排的窗子當做包廂。這樣一來,戲院也有了圍牆,觀眾也肯多出錢。

  于蘇斯什麼都幹,有時候編劇,有時候幫助演戲,有時候幫助樂隊,有時候到廚房裡幫一手。維納斯敲鼓,很熟練地揮著鼓錘。費畢彈一隻叫做「毛拉士」的六弦琴。狼也有用處。它既然是「劇團」的一分子,當然碰上機會,也要演一個角色。于蘇斯和奧莫時常一塊出現在戲臺上,于蘇斯穿上他那塊熊皮,系好帶子,奧莫身上的狼皮當然更加稱身,觀眾鬧不清哪個是畜生;這使于蘇斯很得意。

  第九章 不懂風趣的人把狂言亂語當做詩

  于蘇斯編的劇本都是些插曲,這種插曲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其中有一個失傳的劇本的題目是Ursus Rursus①。很可能是他自己演主角。開頭是假退場,演員接著又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回到戲臺上來,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值得稱讚的樸素的主題。

  ①拉丁文:落後的熊。

  于蘇斯的插曲的標題有時候是拉丁文,這個我們上面已經見過了,他有時候用西班牙文寫詩。于蘇斯的詩是押韻的,當時卡斯蒂利亞詩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老百姓聽起來也沒有什麼不方便。西班牙文在當時是一種很通行的語言,英國水手講卡斯蒂利亞話正像羅馬兵士講迦太基話一樣。請參閱普勞圖斯①的著作。退一步說,看戲跟望彌撒一樣,不管用拉丁文也好,別的文字也好,觀眾即使聽不懂也不在乎。他們只把熟悉的句子念出來就應付過去了。我們高盧人的古老的法蘭西就是用這個辦法來表示虔誠的。在教堂裡,信徒在唱《獻祭之羔羊》時唱「我恨不得嘻嘻哈哈的大鬧一場」,在唱《聖,聖,聖》時唱「跟我親個嘴吧,寶貝兒」。這種玩笑直到特蘭特主教會議②之後才告結束。

  ①古羅馬喜劇詩人。

  ②指一五四五年至一五六三年在特蘭特召開的主教會議,對天主教作了重大的改革。

  于蘇斯專門給格溫普蘭編了一個插曲,他對這個插曲覺得很得意。這是他主要的作品。是他的精心之作。凡是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放在創作裡的人都會覺得很得意。癩蛤蟆生了一個癩蛤蟆就是完成了一件傑作。怎麼,你不相信嗎?你試試能不能做同樣的事情就知道了。

  于蘇斯把這首插曲仔仔細細地修飾過。他生下來的這頭小熊叫作《被征服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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