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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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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過去的經歷不怎麼長,蒂和格溫普蘭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們只知道于蘇斯告訴他們的一些經過。他們稱呼于蘇斯「爸爸」。 格溫普蘭對他童年的記憶只不過仿佛是魔鬼掠過搖籃。他覺得曾經在黑暗中被畸形者的腳踐踏過。這是不是故意的呢?他不知道。他能記得清的只有他被人遺棄的那一段悲慘經過。他找到了蒂的那個悲慘的夜晚,對他來說,是一個吉利的日子。 蒂的記憶力比格溫普蘭還要模糊。她太小了,所以過去的一切好像都煙消霧散了。她只記得她的母親是冰冷的東西。她看見過太陽沒有?也許看見過。她努力去回想她的白茫茫的過去。太陽?太陽是什麼?她記得那是個光明而溫暖的東西,現在被格溫普蘭代替了。 他們總是在低聲地講話。喁喁情話肯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蒂常常對格溫普蘭說:「你講話的時候,光明就來了。」 有一次格溫普蘭抑制不住自己了,他隔著洋紗袖子瞥見蒂的胳臂,他用嘴唇去親了一下。畸形者的嘴巴,理想的接吻。蒂覺得很愉快。她臉上紅得像玫瑰花一樣。怪物的吻給這個浸沉在黑暗裡的人的臉帶來了曙光。可是格溫普蘭畏畏縮縮地歎了一口氣,這當兒,蒂的頸巾鬆開了,他忍不住對天國門口的這塊潔白的皮膚看了一下。 蒂卷起袖子,把她赤裸的胳膊伸給格溫普蘭說:「再來一次!」格溫普蘭溜走了。 第二天這種遊戲又用不同的方式重新開始了。上天的意旨偷偷地溜進這個叫做愛情的深淵裡來了。 這是慈善的天主,以他老哲學家的身份所同意的事情。 第七章 瞎子教我們怎樣看 格溫普蘭有時責備自己。他把他的幸稻當做一個良心問題。他認為讓一個看不不他的女人愛他是一種欺騙行為。要是她突然恢復了視覺,會怎樣想呢?她對現在吸引她的這個人會多麼厭惡啊!她對她這個可怕的情人會倒退三步!她會發出什麼樣的叫聲啊!她會怎樣用手捂著臉!怎樣逃走啊!他受到了良心的責備。他對自己說,像他這樣的怪物根本沒有談戀愛的權利。他是被星星崇拜的七頭妖蛇。他應負責讓這個瞎了眼的星星睜開眼睛。 有一天他跟蒂說: 「你知道,我長得很醜。」 「我知道你長得很漂亮,」她答道。 他接著說: 「你聽到大家都在笑的時候,他們笑的是因為我長得可怕。」 「我愛你,」蒂說。 她沉默了一會,又說: 「在我快要死的時候,你救了我。只要有你在這兒,上帝就在我身旁。把你的手給我吧,讓我摸摸上帝!」 他們的手湊到了一塊兒,緊緊地握著。他們一言不發,濃厚的愛情使他們沉默。 于蘇斯天生的彆扭,卻偏偏聽到了他們的話。第二天,在他們三人在一起的時候,他說: 「再說,蒂也生得很醜。」 這句話沒有發生效果,因為蒂和格溫普蘭根本就沒有聽見。因為他們沉醉在愛情裡,平常不大注意于蘇斯的話。于蘇斯的哲學家的本領也無能為力了。 叮是于蘇斯這一次勸告:「蒂生得很醜」,說明這個博學的人對女人有一定的認識。格溫普蘭的誠實犯了一個不明智的錯誤。除了蒂以外,不管對哪一個女人,哪一個瞎了眼的女人說「我長得很醜」都是危險的。瞎眼又有愛情等於是雙倍的瞎眼。這樣的瞎於好比在做夢。幻想是夢的養料。愛情離開了幻想,好像人沒有食糧一樣。愛情需要熱情的培養,不管是生理上的愛情也好,精神上的愛情也好。此外,你切不可向女人說難懂的話。她會接著夢想下去,往往會朝壞處想。幻想中的謎會帶來災害。一句不留心的話能夠使愛情受到打擊。有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人心會因為一句空話的打擊,不知不覺地冷下來。在戀愛的人就會覺得自己的幸福減低。沒有比慢慢的漏水的花瓶更可怕的了。 幸虧蒂並不是這種粘土造的。造普通女人的材料沒有用在她身上。蒂是一個特別的女人。脆弱是她的身體,並不是她的心。藏在她心裡的是神聖的、始終如一的愛情。 格溫普蘭的這句話引起的所有的反應是,她有一天說: 「長得醜,這算得了什麼?做壞事才叫醜。格溫普蘭只做好事。所以他最漂亮。」 接著,她用兒童和瞎子常用的詢問口氣說: 「看見,你們說什麼叫作看見?我看不見,但是我知道。就我來說,看見就仿佛是遮蓋。」 「這是什麼意思?」格溫普蘭問道。 蒂答道: 「『看見』就是遮蓋真實。」 「不,」格溫普蘭說。 「恰恰相反,」蒂反駁他說,「因為你說你長得很醜!」 她想了一會兒又說:「你說謊!」 格溫普蘭說出自己的醜陋而對方居然不相信,他覺得很高興。他的良心平安了,他的愛情也得到了安慰。 這時候蒂已經十六歲,格溫普蘭已經快二十五歲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起第一天來,並沒有像現在說的「更進一步」。甚至可以說後退了一步;我們還記得他們結合的那天晚上,她是九個月,他是十歲。他們的愛情是那種純潔關係的繼續。正像晚睡的夜駕一直唱到天亮一樣。 他們的愛撫從來不超過緊緊的握手,或用嘴唇挨一下赤裸的胳臂。能夠享受喁喁低語的樂趣,他們就滿意了。 一個二十四歲,一個十六歲。于蘇斯沒有忘記要「耍他們一下」,於是有一天對他們說: 「你們過幾天挑一個宗教吧。」 「幹什麼?」格溫普蘭問道。 「你們可以結婚了。」 「可是我們已經結過婚了,」蒂說。 蒂不知道夫妻的關係會超過他們當時的關係。 這種空想的童貞的滿足,這種天真爛漫的精神結合,這種把獨身生活當做結婚的誤解,于蘇斯心裡並不是不高興。他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不得不這樣說。作為一個醫生,他認為對於他說的「道地的希曼那①」來說,蒂大年輕了,要不然就是太孱弱,太脆弱了。 ①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結婚之神。 不管怎麼說,總是太早了。 再說,他們不是已經等於結了婚嗎?難道說還有比格溫普蘭和蒂的親密關係更難分難解的嗎?說起來也真令人驚歎,這是乖戾的命運把他們兩人扔在一起的。好像這個關係還不夠似的,愛情又跟著他們的厄運來了,把他們束縛、纏繞、緊緊的紮在一起。什麼力量能夠破壞這個纏著花結的鐵鍊子呢? 他們確實是拆不散的。 蒂有的是美,格溫普蘭有的是光明。每人都有一份財產。他們不但是一對情人,而且是天造地設的夫妻。他們現在還沒有生活在一起,那不過是聖潔的天真從中作梗罷了。 儘管格溫普蘭沉溺在夢想裡,盡力集中思想去想蒂,可是在愛情的骨子裡他還是個男子。自然的規律是不容逃避的。他像自然界的萬物一樣,必然要受到上天安排的潛藏的發酵作用的影響。所以在演出的時候,他有時也瞧著觀眾中間的女人;不過他馬上就把自己有罪的視線移開,趕快返視自己的靈魂,懺悔自己的罪惡。 我們應該聲明一下,那些女人也並不鼓勵他。他在他注視的每一個女人臉上,都看見了憎恨、厭惡、討厭和鄙夷不屑的神氣。很明顯,除了蒂以外,根本不會有人愛他。這樣,他悔罪的心也就更誠懇了。 第八章 不但幸福,而且生意興隆 神話裡有多少真實的東西呀!有時你會覺得好像有個看不見的魔鬼燙了你一下,那是對邪念的悔恨。 格溫普蘭從來沒有起過邪念,所以也從來沒有什麼悔恨。不過他有時候有點兒覺得後悔。 這是良心上的迷霧。 有什麼關係嗎?毫無關係。 他們很幸福。幸福到不再覺得貧困的地步。 從一六八九年到一七〇四年,他們的生活有了轉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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