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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有時候她愛他受到瘋狂的地步,就像一個美麗的尼姑膜拜一個笑口常開的土地老爺一樣,跪在他面前。

  我們只要想一想深淵裡的一片光明的綠洲,上面有一對與世隔離的戀人就夠了。

  沒有比他們的愛情更純潔的了。蒂不知道接吻的味道,雖然,說不定她心裡在夢想著接吻呢;因為一個瞎子,特別是女人,會有種種的幻想,雖然怕同未知的世界接近,但是卻不反對。至於格溫普蘭因為年紀輕,所以縮手縮腳,顧慮重重。他愛得越厲害,膽子也越小。他本來可以跟他這個童年時代的伴侶,跟這個像沒有見過光明一樣,不知道什麼叫做錯誤的姑娘,跟這個只知道一味崇拜他的瞎了眼的女孩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但是他覺得她願意給他的東西好像是偷來的。他只得鬱鬱不樂地滿足于神仙似的愛情,同時他對自·己的畸形的感覺也使他保持著矜持的純潔。

  這一對幸福的人生活在理想的世界裡。他們好像是一對待在兩個天體上的夫妻。他們只能對著藍天放出磁力,這在無際的宇宙裡叫做引力,在地球上叫做異性的吸力。他們只用靈魂接吻。

  他們一直在一塊兒生活。他們只知道這樣待在一起。蒂的童年時期正好是格溫普蘭的少年時期。他們倆是在一起長大的。他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很久,因為篷車並個是一間大臥室。他們睡在箱子上,于蘇斯睡在地板上,也只好這樣安排。有一天,蒂還很小,格溫普蘭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小夥子先開始害羞了。他對於蘇斯說:「我也要睡在地板上。」到了晚上他跟老頭兒一同躺在熊皮上。蒂哭了。她要跟她在一張床匕睡覺的夥伴,格溫普蘭不安了,因為他已經愛上了她,他沒有讓步。從那時起,他一直同于蘇斯一塊兒睡在地板上。到了夏天,在夜晚天好的時候,他同奧莫睡在外邊。蒂到了十三歲,還因為這個不高興,她晚上常常說:「格溫普蘭,你來陪我呀,你來了我才睡得著。」這個天真的女孩子必須小夥子陪著才能睡著。裸體必須看見才行,所以她不知道什麼叫作裸體。這是阿卡狄亞或者塔希提①式的天真。天真未鑿的蒂時常弄得格溫普蘭很生氣。有幾次,這時蒂已經是個姑娘了,她坐在床上一面梳她的長髮,一面喊格溫普蘭,她的襯衣沒有扣好,半裸著上身,露出來女性的輪廓,已經有點像夏娃了。格溫普蘭漲紅了臉,低下了眼睛,在這個天真的處女面前,不知道做什麼好,於是嘟嘟囔囔地掉過頭去,驚慌失措地走了。不幸的達夫尼在不幸的史蘿厄②面前逃走了。

  ①阿卡秋亞是希臘的一個世外桃源。塔希提是太平洋中的一個島。

  ②達夫尼和史蘿厄是古希臘作家龍古斯的小說中的一對神話式的戀人。

  這是悲劇式的牧歌最精彩的場面。

  于蘇斯對他們說:

  「相愛吧,你們這兩個野人!」

  第六章 啟蒙師和監護人于蘇斯

  于蘇斯接著說:

  「早晚要耍他們一下,讓他們結婚。」

  于蘇斯把愛情的原理教給格溫普蘭。他對他說:

  「你知道天主怎麼點愛情之火的嗎?他把女人放在底下,魔鬼放在中間,男人放在上面。只要一根火柴,也就是說,只要看上一眼,就燃燒起來了。」

  「不一定非看一眼不可,」格溫普蘭想到了蒂,回答說。

  于蘇斯反駁他說:

  「蠢傢伙!難道靈魂還要用眼睛看嗎?」

  于蘇斯有時就是個魔鬼。格溫普蘭時常因熱愛蒂的緣故變得憂鬱,就跟躲開一個證人似的,躲開于蘇斯。有一天于蘇斯對他說:

  「算了!不要再縮手縮腳了。在愛情方面,得雄雞先露臉才行。」

  「雞是鷹總是藏起來的,」格溫普蘭回答。

  有一次於蘇斯獨自說:

  「最好是用木棒擋住愛情女神的車子。他們愛得太厲害了。將來可能引起麻煩。千萬不能讓火燒起來。應當平息他心中的火焰。」

  于蘇斯於是如此這般地勸告他們。當格溫普蘭轉身的時候,他對蒂說:

  「蒂,你不要那麼愛格溫普蘭。把自己的心寄託在別人身上是危險的。自·私是幸福的根源。女人不容易抓住男人的心。再說,格溫普蘭到未了說不定會驕傲自大。他的成就太大了!你想不到他的成就是多麼大!」

  等蒂睡著了,他又對格溫普蘭說:

  「格溫普蘭,雙方不相當是要不得的。一方面太醜了,而另一方面又太美了,這個應當考慮一下。我的孩子,把你的熱情節制一下吧。不要太愛蒂。你真的認為自己配得上她嗎?只要想一想你自己的畸形和她的完美就夠了。要看到你同她之間的距離。像蒂,什麼優點都有!多麼白的皮膚,多麼美的頭髮!嘴唇好像草莓,還有那雙腳!那雙手!肩膀的曲線非常完美,臉長得多麼好看!她走起路來,好像在散播光明,她講話的時候,那種莊嚴的聲音多麼嫵媚!除了這些,還要想一想她是個女人。她不會蠢得做一個天使就算數。她是一個絕色的美人。只要想一想,你的熱情就會平靜下來。」

  誰知道從此之後,格溫普蘭和蒂的愛情卻反而更加濃厚了,于蘇斯對自己的失敗很詫異,他的心情正像一個說下面這句話的人:

  「奇怪,我把油澆在火上,卻滅不了火,真是白費心機。」

  那麼,他真的打算熄滅他們的愛情,或者使它的熱度減低嗎?當然不是。如果他真的成功了,心裡倒要難過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對他們的愛情非常高興,這對他們來說是火焰,對他來說卻是溫暖。

  凡是我們喜歡的事,我們總是要刺激一下,這就叫作智慧。

  于蘇斯差不多是格溫普蘭和蒂的父親和母親。他雖然成天埋怨,還是把他們養大了,雖然成天責備他們,還是給他們吃的。他收留他們以後,篷車的負擔更加重了,他不得不時常幫著奧莫拉車。

  不過我們得聲明一下,隔了沒有幾年,格溫普蘭就差不多長成大人了,于蘇斯已經老了,現在輪到格溫普蘭代替于蘇斯拉車子了。

  于蘇斯眼看格溫普蘭一天天長大,為他的畸形算了一次命。「你會發財的,」他對他說。

  這個包括一個老頭兒、兩個孩子和一條狼的家庭,在他們流浪的時候,越來越親密了。

  流浪生活沒有妨礙孩子們的教育。「流浪就是成長,」于蘇斯說。顯然,格溫普蘭很適合「在市集上表演」。于蘇斯於是把他訓練成一個要把戲的,盡力把他自己所有的學問和智慧都傳授給他。于蘇斯時常停在格溫普蘭那張嚇人的臉膛面前嘟囔著說:「他倒有基礎。」因為這個緣故,他又用他的哲學和知識把他裝飾了一下。

  他常常對格溫普蘭說:「要做一個哲學家。有智慧是不會吃虧的。瞧瞧我好了。我從來不流眼淚。這就是智慧的力量。你以為如果我願意,還找不到哭的機會嗎?」

  于蘇斯時常對他的狼自言自語地說:「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教給格溫普蘭了,連拉丁文也在內。對蒂,我是什麼也沒有教,連音樂也沒有。」

  他教他們倆唱歌。他的牧笛吹得很好,這是當時的一種短笛。他吹得很悅耳,他還會彈「西風尼」,這是一種乞丐用的四弦琴,在貝特朗·德蓋士林的編年史裡叫作「流浪者的樂器」,交響樂便是從這裡來的。這種樂器挺吸引人。于蘇斯把「西風尼」揚一揚說:「這玩意兒在拉丁話裡叫做organistrum。」

  他用俄耳甫斯和愛奇德·班舒瓦①的方法教蒂和格溫普蘭唱歌。他常常興奮得打斷了功課,大叫道:「真的是希臘的音樂家俄耳甫斯!畢加第的音樂家班舒瓦!」

  ①俄耳南斯是希臘神話中彈豎琴的名手。班舒瓦是十五世紀佛蘭德作曲家。

  這樣細心周到的複雜課程並沒有妨礙兩個孩子的戀愛。他們的兩顆心是合在一起長大成人的,好像兩棵種在一起的樹秧一樣,等到長成大樹,它們的椏枝就糾纏在一起了。

  「沒有關係,」于蘇斯說:「我叫他們結婚就是了。」

  後來他獨自抱怨著說:

  「他們的戀愛真麻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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