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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在格溫普蘭這方面,他也熱愛著蒂。眼睛有有形的和無形的兩種,前者是瞳孔,後者是精神。他是用有形的眼睛來看她的。理想使蒂眼花繚亂,現實使格溫普蘭眼花繚亂。格溫普蘭不是醜,而是可怕。蒂卻跟他完全相反。他越可怕,她越可愛。他是醜的化身,她是美的化身。她好像是一個夢,一個略具形態的夢。她整個的身體,比方說,她那風神似的縹緲的體態啦,蘆葦似的苗條的身材啦,仿佛長著一對無形的翅膀的肩膀啦,隱隱約約、只可意會的女性的曲線啦,潔白透明的皮膚啦,那雙看不見塵世的、神聖的莊嚴肅穆的眼神啦,天真爛漫的笑容啦,等等,簡直跟天神差不了多少,可是她同時還是一個有女人味兒的女人。

  我們上面說過,格溫普蘭比比自己,比比蒂。

  說起來也真是一宗希罕事兒,格溫普蘭的一生可以說被兩個命運同時選中了。這是下界黑暗的光線和天上潔白的光線的交叉點。善與惡的喙可以同時啄一粒麵包屑,惡咬它,善吻它。格溫普蘭就是一粒受到傷害而又受到撫慰的麵包屑,就是這個原子。格溫普蘭是不幸和神傷的混合產物。不幸降臨到他身上,幸運也隨著一齊來了。兩個極端不同的命運註定了他這奇異的一生。他既受到詛咒,又受到祝福。他是一個被詛咒的選民。他是誰?他不知道。他看看自己,只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可是這個不認識的人是個怪物。格溫普蘭像被人砍掉了頭,現在的臉不是他自己的臉。這張臉很可怕,可怕到能使人發笑的程度。它使人害怕,使人發笑。滑稽到荒唐的地步。人類的相貌淪為畜生的臉譜。洶湧的浪濤淹沒了一切。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完全沒有人類相貌的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道地的諷刺畫,即使是在惡夢裡,冷笑的鬼臉也沒有那麼可怕一,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女人所厭惡的東西像這樣完全集中在一個男人的臉上。這顆被這張臉歪曲、遮蓋起來的心,恐怕要像壓在墓石下面一樣,永遠在孤獨中生活下去。可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凶神做盡了壞事之後,看不見的善神的援助就接著來了。善神突然把這個絕望的人舉起來,在他招人厭惡的地方放上吸引人的東西,在頑石上放上磁石,打發一個靈魂,一隻安慰絕望者的鴿子,迅速地飛到這個不幸的人那兒去;讓美去崇拜醜。

  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讓美人兒看到他那張破了相的臉。他的幸運必須建築在她的不幸上。上天因而剝奪了蒂的視覺。

  格溫普蘭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是贖罪的對象。他為什麼要受罪?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贖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圈圓光環繞著他的烙印。等到格溫普蘭到了能夠瞭解事情的時候,于蘇斯把孔貴斯博士的de Denasatis①的原文讀著解釋給他聽,他們在另外一頁上也把于果·柏拉剛譯的Nares habens mutilas②讀了一遍。可是于蘇斯小心謹慎地避免「假設」,不作任何結論。如果可以設想一下的話,很可能格溫普蘭在孩提時代受到過暴力的迫害。可是對格溫普蘭來說,只有暴力留下的痕跡是明顯的。他命中註定要帶著這個烙印活一輩子。幹嗎要有這種烙印?沒有人回答。寂靜和孤獨籠罩著格溫普蘭。關於這件悲慘的事情的許多猜想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這個可怕的痕跡是肯定的。在格溫普蘭意志消沉的時候,蒂像天上的神明似的出來阻止他陷於絕望。雖然面目可惜,可是他卻看到一個善良的姑娘對他的溫柔,他很感動,心裡感覺到了溫暖。快樂的詫異使他那張妖怪似的臉也顯得柔和了一些。雖然猙獰可怖,可是在理想的領域裡,卻出人意料的受到光明的欽敬和崇拜。雖然面相兇惡,可是卻感覺到有一顆星星在注視他。

  ①拉丁文:論劓鼻。

  ②拉丁文:被人割掉鼻子的人。

  格溫普蘭和蒂是一對情人,這兩顆痛苦的心互相熱愛著。一個窠和兩隻鳥兒,這就是他們兩人的全部經歷。他們符合一般的規律:他們互相愛悅,互相尋求,互相親愛。

  所以說仇恨之神估計錯了。迫害格溫普蘭的人,不管他們是誰,還有這個謎一樣的仇恨,不管它是打哪兒來的,都沒有達到目的。他們打算把他弄到絕望的境地,誰知卻把他造成一個幸運者。他們好像預先安排好,使他跟一個能夠醫治創傷的受難者,跟一個能夠撫慰人的苦命人結合在一起似的。劊子手的鉗子悄悄地變成了女孩的溫柔的手。格溫普蘭的臉很可怕,這是人為的,被惡人的手弄出來的。他們打算使他永遠孤獨,先讓他離開家庭(如果他有家庭的話),然後再離開整個的人類。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就把他變成了廢墟。但是大自然使廢墟恢復了原狀,正像它使一切的廢墟恢復原狀一樣。大自然安慰了這個孤獨的人,正像它安慰所有的孤獨的人一樣。它總是幫助所有被遺棄的人的。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它把一切都放在那兒。它使所有的廢墟都重新發青,開出花朵。它有給石頭的長春藤,有給人類的愛情。

  這是黑暗的寬宏大量。

  第五章 烏雲裡露出來的青天

  這兩個可憐的人相依為命,蒂有了依靠,格溫普蘭也有了寄託。

  孤女有孤兒,殘廢人有畸形人。

  他們同命相憐。

  從他們苦難中升起了動人的謝恩祈禱。他們心裡充滿了感激。

  感謝誰?

  感謝偉大的冥冥之神。

  只要自己心裡感恩,那就夠了。感恩祈禱是有翅膀的,它會飛到它應該去的地方。你的祈禱比你懂得的多。

  多少人自以為向朱庇特祈禱,而實際上是向耶和華祈禱!萬能的神垂聽了多少相信符咒的人啊!有多少無神論者不懂得他們的善良和憂傷本身就是在祈禱天主啊!

  格溫普蘭和蒂心裡充滿了感激。

  殘廢好比流放。盲替好比深淵。現在呢,被流放的人找到了安身之處,深淵也變成了可以居住的地方。

  命運的安排像夢境似的,格溫普蘭仿佛看見了一道白光降在自己身上,那道光好像一朵女人形態的美麗的白雲,好像一個有一顆心的光彩奪目的幻象,這個雲朵似的幻象其實是一個女人,她擁抱著他,這個幻象吻著他,這顆心在愛他;格溫普蘭不再是畸形人了,因為有人愛上了他。玫瑰花要跟毛毛蟲結婚,它把毛毛蟲當作天上的蝴蝶。被人遺棄的格溫普蘭中了選。

  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就什麼都稱心了。格溫普蘭既滿意地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蒂也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

  這個五八怪得到了安慰,他的卑賤昇華、膨脹,變成了陶醉、歡樂和信仰;有一隻手來引導在黑夜中摸索的瞎子了。

  兩個人的不幸互相吸引,走進理想的境界。兩個不幸的人互相體貼。兩個缺點合在一起就能夠互相補足。他們是因為互相需要而結合起來的。這個人缺少的,那個人卻有很多。這個人的不幸正是那個人的幸運。要是蒂的眼睛沒有瞎,她會看中格溫普蘭嗎?如果格溫普蘭的臉沒有缺點,他會愛蒂嗎?她很可能不要畸形人,他也很可能不要殘廢人。格溫普蘭面目猙獰,對蒂來說,是一件幸事!蒂瞎了眼睛,對格溫普蘭來說,也是一件幸事!如果沒有上天的安排,他們的相愛根本是不可能的。其實,他們的愛情是建築在雙方極端的互相需要上的。格溫普蘭救了蒂,蒂救了格溫普蘭。兩人難中相遇,因而同舟共濟。這是兩個被深淵吞沒的人的擁抱。沒有比這更親密,更絕望,更美妙的了。

  格溫普蘭想道:

  「我沒有了她,會成為什麼樣子?」

  蒂也想道:

  「我沒有了他,會成為什麼樣子?」

  兩個被流放的人找到了一個祖國。兩件無法挽救的悲慘的事情,格溫普蘭臉上的烙印,蒂的雙目失明,使他們在歡樂中結合在一起。這在他們就夠了,他們除了他們兩人以外不想別的。兩人一起談談是一種樂趣,互相依偎更是幸福無窮。由於雙方的直覺的關係,他們能做同樣的夢,想同樣的事情。蒂聽到格溫普蘭的腳步聲,便想到神仙的足音。他們好像待在充滿了香、光明、音樂、發光的建築和夢想的恒星的陰影裡。他們相依相屬,知道他們將永遠在同樣的歡樂、同樣的狂歡中待在一起。沒有比這兩個叮憐蟲建造的伊甸園更奇怪的了。

  他們非常幸福。

  他們把地獄變成了天堂。愛情啊!你的力量多麼大啊!

  蒂能聽到格溫普蘭的笑聲,格溫普蘭能看見蒂的笑容。

  他們就這樣造成了理想中的幸福,實現了人生完美的快樂,解決了奧妙的幸福問題。他們是誰?是兩個可憐蟲。

  對格溫普蘭說來,蒂是榮華的化身;對蒂說來,格溫普蘭是下凡的神仙。

  神仙是聖化冥冥之神的神秘,這個神秘又產生了另外的神秘——信仰。在宗教裡,只有這一點是不滅的。只要有這點不滅的東西也就足夠了。我們看不見這個法力無邊的、不可缺少的東西,我們只能夠感覺到它。

  格溫普蘭就是蒂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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