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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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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蒂 那個孩子現在長大成人了。十五年過去了。現在是一七〇五年。格溫普蘭已經快二十五歲了。 于蘇斯收養了兩個孩子。現在這是一個流浪的家庭。 于蘇斯同奧莫都老了。于蘇斯的頭頂已經完全禿了。狼也變成了灰狼。狼的年齡不像狗一樣有一定的限度。照莫蘭的說法,有的狼可以活到八十歲,像小「古巴拉」狼(cavioe vorus)和賽依的香狼(canis nubilus)都是。 從死去的女人身上找到的那個小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高個兒姑娘了,一頭棕色頭髮,面色蒼白,身體柔弱,腰身苗條,由於過分孱弱,顯得微微顫抖,使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她似的,可是長得很美,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充滿了亮光。 那個不幸的冬夜把要飯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一起推倒在雪地裡,一下子害了兩個人。它殺死了母親,弄瞎了孩子。 黑內障永遠蒙住了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她現在已經長成大人了。在她那張日光照不到的臉上,兩隻憂鬱的搭拉下來的嘴角表示出她的痛苦。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奇怪的是別人看起來是亮的,可是對她來說,卻永遠熄滅了。它們活像一對神秘的火炬,只能照亮外面;她自己沒有光,卻發射著光。她沒有眼睛,可是她的眼睛卻光芒四射。黑暗的這個俘虜卻照亮了她置身其間的沉悶環境。她從無法醫治的黑暗深處,從我們叫做盲目的那道黑色的牆壁後面,射出了一道光明。她看不見身外的太陽,別人卻看得見她身內的靈魂。 在她看不見東西的眼光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b天的凝視。 她是屬黑夜的,這種不可救藥的黑暗和她溶合在一起,結果她卻變成一顆星星。 于蘇斯愛用拉丁名詞,給她起了名字叫蒂①。他曾經同他的狼商議過。他向它說:「你代表人,我代表畜生。咱們屬地上的世界;這個小女孩將要代表天上的世界。柔弱無能到了極點就變成了萬能。這樣一來,我們的小屋就容納了整個的宇宙:人,畜類和神。」狼沒有表示反對。 ①蒂(Dea),拉丁文的意思是女神。 這個拾來的孩子於是就叫蒂了。 對於格溫普蘭,于蘇斯並不需要給他另起名字。在他發現男孩子破了相,女孩子瞎了眼的那天早上,他問他說: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們叫我格溫普蘭,」孩子回答。 「那麼你就叫格溫普蘭吧,」于蘇斯說。 在演出的時候,蒂做格溫普蘭的助手。 如果人類的苦難可以概括的話,格溫普蘭和蒂兩人就是這種概括。他們兩個人好像都是從墳墓裡生出來的;格溫普蘭是從可怕的墳墓,蒂是從黑暗的墳墓裡生出來的。他們的命運是用兩種不同的黑暗做成的,材料是從黑夜的兩個可怕的斜坡上找來的。蒂的黑暗在裡面,格溫普蘭的卻在外面。蒂身內有妖怪,格溫普蘭身內有鬼魂。蒂跌在悲哀裡,格溫普蘭還要糟。有眼睛的格溫普蘭有一種刺心的痛苦,是沒有眼睛的蒂所沒有的,那便是拿自己和別人比較。但是像格溫普蘭那樣,能夠跟其他人比較,結果反而使他無法瞭解自己。像蒂那樣喪失了視力,固然是很大的不幸,可是跟「自己是自己的謎」、「感到缺少一點東西,那就是他自己」、「看見宇宙的一切,就是看不見自己」比起來,這個不幸還是比較小的。蒂蒙在一層黑夜似的罩紗裡;格溫普蘭卻戴著一副面具——他的臉。無法解釋的是,格溫普蘭所戴的面具就是他自己的皮肉做成的。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的臉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原來的臉已經永遠消失了。人家放在他臉上的是一個假的他。他的臉沒有了。他的頭還活著,他的臉已經死了。他連有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不記得。人類對蒂和格溫普蘭來說,是外界的事物,離他們很遠很遠;她是孤獨的,他也是孤獨的。蒂的孤獨是可怕的,她什麼也看不見;格溫普蘭的孤獨是悲慘的,因為他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對蒂來說,世界不超過聽覺和觸覺的範圍,現實是有限度的,有範圍的,距離很近的,超過這個限度就什麼也沒有了;她沒有別的天地,只有黑暗。對格溫普蘭來說,人生就是望著人群,而又與人群隔絕。蒂被剝奪了光明,格溫普蘭卻被人逐出生活之外。當然嘍,這兩個全是絕望的人。他們已經達到了災難的最深的地方。他跟她一樣不幸。凡是看到他們的人都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什麼苦沒有受過呢?顯而易見,災難壓在這兩個人身上,再也沒有比環繞著這兩個無辜者的這種災難,這種把命運變成酷刑,把生活變成地獄的災難更厲害的了。 但是,這兩個人卻好像生活在天堂上。 他們互相愛著。 格溫普蘭熱愛蒂。蒂崇拜格溫普蘭。 「你長得多麼漂亮啊!」她時常這樣對他說。 第三章 OCULOS NON HABET ET VIDET① ①拉丁文:她雖然沒有眼睛但卻能夠看見。 世界上只有一個女的能夠看見格溫普蘭。她就是那個瞎了眼的女孩子。 她從于蘇斯那兒知道格溫普蘭對她的種種好處,因為這個男孩子曾經把他從波特蘭到威茅茨一段艱苦的路程和他被人拋棄以後所遭受的苦難向于蘇斯說過。她知道她在很小的時候,躺在亡母的胸口上,吮吸著屍體的乳房,作垂死掙扎,這時候,這個比她稍微大一點的孩子把她抱了起來。他雖然流離失所,整個的世界都不理他,但是卻聽見了她的哭聲;雖然人人對他裝聾作啞,但是他卻沒有對她這樣做。她知道這個孩子孤孤單單,又瘦又弱,被人撂在荒野上,世界上沒有他安身的地方,一個人在荒野裡躑躅,疲憊,仿惶,但是卻從黑夜手裡接過一個重擔——另外的一個孩子。她知道他雖然對盲目分配幸福的命運之神不能存什麼希望,卻負起了另外一個人的命運。她知道他雖然赤貧、苦悶和不幸,卻做了另外一個人的救護神。上天雖然把他關在門外,可是他的心卻是敞開的。她知道他自己雖然沒有希望了,可是卻救了她的生命。她知道他雖然沒有房屋或者躲避風雨的地方,卻收容了她。她知道他就是她的母親和奶媽。她知道他在世界上雖然孑然一身,卻撫養了一個被遺棄的人。她知道他在黑暗之中樹立了這個榜樣。她知道他自己的擔子雖然已經夠重了,卻還要把另外一個人的苦難加在自己身上。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雖然什麼都沒有他的份兒,可是他卻發現了自己的責任。她知道在任何人都要猶豫不前的時候,他卻毅然前進。她知道在任何人都要退避的時候,他卻毅然答應了下來。她知道他把手伸進墳墓裡,把她,蒂,拖了出來。她知道因為她冷,他雖然衣不蔽體,還把自己的破爛衣服給了她。她知道他雖然在挨餓,卻還想替她尋找吃的和喝的東西。她知道為了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他跟死神搏鬥。她知道他在各種環境中,在冬天,雪、荒野、恐怖、寒冷、饑餓、乾渴和風暴中,跟死神搏鬥。她知道為了她,蒂,這個十歲的巨人曾經跟無邊的黑夜搏鬥。她懂得他在小的時候已經幹了這許多事情,現在他已經長大成人了,自然是她的孱弱的力量,貧乏的財富,疾病的治療,盲瞽的視覺了。她能夠透過包圍著她的這個無邊無際的未知世界,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熱誠、捨己為人和勇敢。英雄行為在非物質的領域裡是有形象的。她能抓住這個崇高的形象。無法解釋的抽象境界是思想活動的地盤,雖然陽光照不到,可是蒂卻可以看見德行的神秘的線條。許多看不見的事物總是在圍著她轉動,這是她對現實世界的唯一的印象;死水般的憂慮一直在籠罩著她,使她覺得好像隨時都會遇到危險;無法自衛的感覺總是在纏繞著她,瞎了眼的人一輩子都受這種折磨。但是她知道格溫普蘭在保護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對她冷淡,永遠不會離開她,永遠不會一去不回來,知道他溫柔,體貼,可靠。這種信念和感激時常使她感動得渾身發抖,在憂慮折磨她、使她精神恍惚的時候,她就從深淵裡抬起充滿黑暗的眼睛,望著天頂,望著他那善良的強烈的光輝。 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陽,所以格溫普蘭光照著蒂。 而觀眾呢,因為萬頭攢動,所以無法思想;因為眾目睽睽,所以視而不見,他們本身就像水面,所以也只能留在水面上。對他們來說,格溫普蘭不過是個小丑,玩把戲的,走江湖的或者怪物罷了,比畜生差不了多少。觀眾只是以貌取人。 對蒂來說,格溫普蘭是把她從墳墓裡救出來的救星,是使她可以生活下去的安慰,是她在這個叫做盲瞽的迷宮裡的嚮導。格溫普蘭是她的兄弟,她的朋友,她的引路人和靠山;他是天主的化身,是她的身披霞光而在太空邀游的丈夫。雖然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怪物,可是蒂卻認為他是天上的神仙。 因為瞎了眼的蒂能夠看見靈魂。 第四章 一對理想的情人 哲學家于蘇斯瞭解他們中間的關係。他贊成蒂的愛情。 他常說: 「瞎子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他還說: 「良心就是視覺。」 他常常望著格溫普蘭喃喃地說: 「真是五分像妖怪,五分像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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