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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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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孩吮牛奶,男孩吃東西的時候,于蘇斯自言自語地埋怨道: 「縱酒從繈褓中就開始了。欽洛森大主教居然自找麻煩,大聲疾呼地反對酗酒!多討厭的溜門風!再加上我這個破爐子,漏出來的煙簡直能熏瞎你的眼睛。火跟寒冷一樣,也在找你的麻煩。熏得你看不清楚。這個傢伙簡直是喧賓奪主。哎呀,我還沒有看清這個畜生的臉呢。這裡一點也不舒服。朱底特在上,我喜歡在一間關得嚴嚴的房子裡吃一席精美的酒席。我辜負了我的使命,我生來就是個享樂主義者。最偉大的哲人費洛克習耐斯希望自己長一隻仙鶴脖子,為的是更長久地享受飯桌上的美味。今天一點收入也沒有!一整天沒有賣出去一點東西!真是不幸。居民們,侍候貴人的先生們,市民們,醫生在這兒,藥也在這兒。你在浪費時間呀,老朋友。把你的藥包起來吧。這裡的人都無病無災。沒有人生病的城是一個該死的城。只有老天爺在瀉肚子。多大的雪啊。安那克薩古拉斯說雪是黑的。他說得對,寒冷就是黑暗。冰就是黑夜。暴風真厲害啊!我相信海上的人一定很高興。颶風是魔鬼打這兒經過的聲音,是一群惡鬼在我們頭上顛顛倒倒的旋轉,奔騰跳躍的鬧聲。雲裡的惡鬼,這一個長一條尾巴,那一個長兩隻角,這一個有條火舌頭,另外的一個翅膀上長著爪子,有的跟大法官一樣大腹便便,有的跟法蘭西學院的院士一樣長著一顆大腦袋;你能從每一個聲音裡看到一種形象。不同的風,不同的魔鬼;耳聽,眼看,嘩啦一聲,又出現了一個面孔。暖呀!很顯然,海裡有人。朋友們,儘量想辦法擺脫風暴吧,我呢,我為了擺脫生活中的苦惱,也夠苦的了。喂,難道我是客棧的掌櫃嗎?旅客幹嗎到我這兒來?普遍的貧困的污泥居然濺到我這窮漢身上來了。我的小屋裡掉下來兩滴人類泥沼的可怕的污水。我聽候貪婪的旅客的擺佈。我是犧牲品。快餓死的人的犧牲品。冬天,夜,一個紙盒似的小屋,外面車底下的倒楣的朋友,風暴,一個土豆,拳頭大的火爐,寄生蟲,罅縫裡吹進來的風,一個銅板也沒有,大叫大嚷的包裹。你打開包裹,看見裡面有個臭要飯的。這是什麼命啊!再說,這是觸犯法律呀!啊!你這個浪蕩鬼,還有你這個女要飯的,壞心眼的扒手,不懷好意的矮子,哈!宵禁以後你還在街上溜達!要是我們的好皇上知道的話,一定會很客氣地把你打進地牢,教訓你一頓!先生帶著小姐在夜裡散步,零下十五度的天氣,光著頭,赤著腳,要知道這是法律禁止的。有王法,有法律,你這無法無天的亂黨。流浪的人必須受到懲罰,有房屋的正人君子必須受到保護,皇上是百姓的父親。我可是在自己家裡!你要是湊巧碰上他們,便會在廣場上吃一頓鞭子,這也是罪有應得。禮讓之邦不能沒有秩序。我剛才不該不到警察那兒去告你。不過,我這個人真沒有辦法,我懂得道理,可是盡做錯事。啊,壞蛋!把我這兒弄成這個樣子!他們來的時候我沒有注意他們身上的雪,可是現在雪已經化了。這所房子全濕了。我家裡鬧起水災來了。不知道得燒多少煤才能烘乾這個水池子。一斛煤要十二個銅板。車子裡怎能容得下三個人呢?我現在可完了,我變成奶媽了。我的家變成英國叫化子的育嬰所了。我今後的職務和使命就是教養貧困這個婊子養下來的先天不足的胎兒,使小無賴鬼變得更加醜陋,並且使小偷兒從小就學會哲學家的風度。熊的舌頭就是老天爺的鑿子。如果我在過去三十年中間沒有被這類傢伙吃光,我早就發財了,奧莫也會養得肥肥胖胖的,我也會有一個診所,裡面擺滿古董,跟國王亨利八世的外科醫生林那克爾博士一樣的外科手術用具,各種動物,埃及的木乃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了!我也會變成醫學院的博士,得到使用名醫賀浮在一六五二年建築的圖書館藏書的權利,並且可以到那個俯瞰倫敦全城的圓塔裡工作了!我也可以繼續觀察太陽上的黑斑,證明這個天體上逸出的是一種朦朧的氣體。這是約翰·開普勒①的意見,他是聖巴托羅繆節大屠殺②前一年出生的。他是皇帝御用的數學家。太陽好像一個壁爐,有時候也會冒煙。我的爐子也是這樣。我的爐子比不過太陽。我本來很可以發財,我也會做一個跟現在大不相同的人物,不會這樣無聲無臭,在路口上貶低科學價值了。因為老百姓不配聽什麼學說,他們不過是一群瘋子,一個包括各種年齡、性別、脾氣和社會條件的人的大雜拌兒,從古到今,所有的有智之士都看不起他們,即使是最溫和的哲人也厭惡他們的狂暴。唉!我對世上存在的一切都厭透了。常此以往,人是活不長久的。人生瞬息即逝。但是也不能這樣說,人生也是很長的。為了不讓我們太消極,為了使我們肯拿出活下去的傻勁兒,為了使我們不去利用釘子和繩子給我們的大好機會去上吊,大自然有的時候好像還在顧惜人類。不過不是今天晚上。大自然這個陰險的傢伙,照樣會讓小麥成長,葡萄成熟,黃鶯唱歌。有時也能得到一道曙光,一杯杜松子酒,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幸福。一條細細的鑲邊圍繞著一塊巨大的災難的殮屍布。魔鬼織布,老天爺在布上滾一圈鑲邊,這就是我們的命運。現在呢,你把我的晚飯吃掉了,小偷兒!」 ①約翰·開普勒(1571—1630),德國天文學家。 ②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聖巴托羅繆節那天,法王查理九世下令屠殺新教徒。 在駡街的時候,他一直輕輕地抱著那個嬰兒,她有氣無力地閉著眼睛,這是心滿意足的表示。于蘇斯看看瓶子,埋怨道: 「他喝完了,這個厚臉皮的小妞兒!」 他站起身來,左臂抱住嬰兒,右手掀開箱蓋,拿出一張熊皮,讀者還記得,這就是他叫作「真正的皮」的那一張。 在他辦這件事的時候,他聽見另外的那個孩子吃東西的聲音,就白了他一眼。 「如果需要養活這個正在發育的貪吃鬼的話,可就夠忙的了!這是一條啃我的勞動收入的蛔蟲。」 他還是用一隻手和肘彎,盡可能地把熊皮攤在箱子上,同時極力減輕動作,免得把剛剛入睡的小女孩驚醒。隨後他把她放在皮上離火爐最近的地方。 放好以後,他把空瓶子放在爐子上,大聲說: 「我渴死了!」 他向小鍋裡瞧了瞧。裡面還有幾口牛奶;他把鍋子湊近嘴唇。正在要喝的時候,他的視線又落在小女孩身上。他重新把小鍋放在爐子上,拿起瓶子,打開瓶塞,把剩下的牛奶都灌在裡面,正好把瓶于裝滿,放上海綿,包上布片,再把瓶口紮起來。 「我是又餓又渴,」他說。 他接著又說: 「要是沒有麵包吃;就只好喝水。」 爐子後面有一個破了口的罐子。 他拿起來遞給那個孩子: 「你喝水嗎?」 男孩子喝了一點水,又繼續吃東西。 于蘇斯拿起罐子,湊近嘴邊。罐子對著火爐的地方水熱,背著火爐的地方水冷,溫度不一樣。他喝了幾口,皺了一下眉頭。 「水啊,你的純潔原來也是假的,真像虛偽的朋友:表面熱,底下冷。」 這當兒,孩子吃好了。碗裡的東西不僅吃光,跟洗過一樣,乾乾淨淨。他拾起一些撒在膝蓋上的毛衣的折襇裡的麵包屑,若有所思地吃著。 于蘇斯轉過身來望著他。 「還沒有完呢。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嘴巴不是單單為吃的,它也是為了說話。現在你身上暖和了,肚子也吃飽了,畜生,小心點,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你是打哪兒來的?」 孩子回答: 「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我是今天晚上被人丟在海岸上的。」 「嘿!無賴鬼!你叫什麼名字?他是個壞蛋,連父母都不要他了。」 「我沒有父母。」 「你得注意我的脾氣,千萬要小心,我可不喜歡撒謊。你既然有妹妹,就一定有父母。」 「她不是我的妹妹。」 「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那麼她是誰?」 「是我拾來的。」 「拾來的!」 「不錯。」 「什麼!難道真是你抬來的嗎?」 「是的。」 「從哪兒拾來的?如果你撒謊,我就把你打死。」 「從死在雪裡的一個女人身上拾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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