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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一個無情的海浪沖了過來,打破了待陣的形勢。它沖到船底下,把船舉起來,船像投石器裡的石子似的,擺動了幾下。

  「拿出勇氣來!」頭目嚷道,「這不過是一塊石頭,可是我們是人!」

  橫樑支起來了。人和橫樑變成了一個東西。橫樑的尖榫刺破他們胳肢窩的皮肉,可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

  海浪把船拋到石頭上去。

  船和石頭撞上了。

  這是在渾濁的泡沫底下撞上的,泡沫總喜歡掩蓋要緊的情節。

  當浪花退了下去,波浪離開岩石的時候,六個人已經滾在甲板上;可是「瑪都蒂娜號」卻沿著礁石飄蕩了。橫樑堅持下來了,船轉了航路。海流很急,所以只幾秒鐘的工夫,船就把卡斯蓋燈塔拋在身後了。

  這類湊巧的事有時會發生的。牙檣在戴衣灣口撞了一下,救了烏德·德·拉爾古。在溫吐頓海角附近荒涼的海面上,「皇家瑪麗號」接受船長漢密登的命令,在一個叫做勃蘭拿頓的可怕的岩石上用杠杆支了一下,才沒有失事,雖然這僅是一條蘇格蘭式的快速艦。波浪是一種有時可以突然分解的力量,所以很容易轉變方向,即使在頂劇烈的衝撞中也有可能。風暴是一頭野獸;颶風是一頭公牛,人們也可以玩弄它一下。

  避免失事的訣竅在於從正割線轉移到正切線。

  這就是橫樑對單桅船的用處。它起了副槳的作用,替代了船舵。但是這種救命的動作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因為橫樑已經掉在海裡。衝撞的震動力使它從這些人的手中跳出船舷,消失在浪裡了。要是再卸一根橫樑那就等於把船身支解了。

  颶風把「瑪都蒂娜號」刮走了。卡斯蓋很快就跟一堆無用的東西似的隱在天邊。沒有比這一溜兒海礁現在的表情更不痛快的了。有時在神妙莫測的自然界裡有一種看得見的跟看不見的東西混雜在一起的模模糊糊的形象,一種怒氣衝衝僵硬的影子,使人覺得它因為放走了一個獵物而正在發脾氣。

  在「瑪都蒂娜號」逃走的時候,卡斯蓋海礁就是這副神氣。

  燈塔向後退著,變得蒼白、暗淡,終於消失。

  燈塔消失的時候似乎使人怪傷心似的。一層一層的霧籠罩著這個朦朧的火光。光線伸展在一望無際的海水上。火光浮動著、掙扎著,沉到水裡,終於看不見了。好像一個沉沒在海水裡的人一樣。炭火變成了燭花,只剩下一點蒼白模糊的顫動的光亮。周圍出現了一圈微弱的亮光。像深夜熄燈似的一下子滅了。

  威脅人的鐘聲不響了;威脅人的燈塔也消失了。但是這兩種威脅消失以後,反而變得更可怕了。鐘聲是聲音,燈塔是火光。多少還有點人味兒。現在它們已經看不見了,只剩下了無底深淵。

  第十三章 面對著黑夜

  單桅船又在不可捉摸的黑夜裡漂流了。

  「瑪都蒂娜號」從卡斯蓋燈塔那兒逃出來以後,從這個浪頭漂上另一個浪頭。有時候也在紊亂中停一會兒。它隨著風旋轉,隨著浪的動作搖搖擺擺,反映著海的每一個振盪。它差不多從來不前後顛簸。前後顛簸是沉船的記號。一個順水漂流的東西只會左右搖擺。顛簸是掙扎的痙攣。沒有船舵,船頭就不能迎風前進。

  在風暴之中,特別是暴風雪之中,海和夜溶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煙霧似的東西。霧、旋風和暴風向各方面轉動,沒有一點固定的東西,沒有一個容易辨認的標記,沒有休止的時刻,永遠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新的黑洞,水平線一點也看不見,遠遠望去一片烏黑。這條單桅船就在這一片黑暗當中飄蕩著。

  逃過了卡斯蓋,避開了礁石,這對失事船上的人來說,已經是一種勝利。可是這個勝利弄得他們茫然若失。他們沒有叫「烏拉」。在海上,這種冒失的舉動是不會再演一次的。在這種不能測量深度的海洋上,如果還要冒失,那就太嚴重了。

  推開礁石是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們嚇呆了。可是他們漸漸又有了希望。這些都是人類心靈裡的磨滅不掉的海市蜃樓。在任何災難之中,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會不莫名其妙的看見一線希望的。這些可憐蟲巴不得能夠說他們已經得救了。這句話差不多已經到了口邊。

  但是在一片烏黑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越來越大的可怕的東西。左舷有一個高高的、直立的、四四方方的、透明的東西,好像是深淵的方塔。

  他們張大了嘴巴注視著它。

  風暴把他們推到那邊去。

  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這是渥太赫海礁。

  第十四章 渥太赫

  礁石又逼近了。在卡斯蓋之後又遇到了渥太赫。風暴不是藝術家,它是個有無限威力的粗人,不會變換手段。

  黑暗是無窮無盡的。它有的是陷阱和奸計。人的智謀很快就用完了。人的力量越用越少,而深淵卻有無窮的力量。

  遭難的人轉過臉來望著他們的頭目,他們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了。他聳聳肩膀;這是人在毫無辦法時的憂鬱輕蔑的表情。

  渥太赫是大洋中的一塊鋪街石。這個矗立在相互激蕩的浪頭當中的礁石,大概有八丈高。波浪和船隻一碰到它就化為齏粉。這是一個屹立不動的立方體,它的平直的平面直插在大海的彎彎曲曲的弧線裡。

  在夜裡看起來,好像這是放在一幅弄皺的黑被單上的一個很大的方木塊。在暴風雨裡,它好像在等待著劈木頭的斧頭,也就是說等待著雷擊。

  可是,在暴風雪裡從來沒有雷。的確,這條船已經被人蒙上了眼睛,一片烏黑。它在準備受刑。一聲霹靂倒也死得爽快,但是那是希望不到的。

  「瑪都蒂娜號」現在已經同水上的一段木頭差不多,像它剛才遇見礁石一樣,朝著這塊岩石飄來了。這些可憐蟲不久以前還認為已經得救了,誰知現在又臨到絕境。他們撇在身後的覆滅的危險,又在他們面前出現了。暗礁又打海底鑽出來。真是前功盡棄。

  卡斯蓋好像一個有許多格的烘點心的模子;渥太赫卻是一道牆。在卡斯蓋遇險會撞得四分五裂,碰上渥太赫就要粉身碎骨了。

  幸而還有一個機會。

  像渥太赫面前那樣的平面,不論波浪也好,炮彈也好,撞上去總是要退回來的。所以很簡單。漲潮之後接著就是落潮。波浪沖進來,接著就退回去。

  在這種情況下,生死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波浪把船沖到石頭上,它就會在上面碰碎,那就完了;要是波浪在船碰著石頭以前退回來、回浪就會把船帶走,他們就得救了。

  這是驚心動魄的焦灼。船上的人在黑暗中瞥見一個巨浪沖過來。浪頭能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要是浪頭到了船邊就散開來的話,那末他們就會被推到石頭上,撞個粉碎。如果浪頭在船底下過去……

  浪頭是從船底下過去的。

  他們松了一口氣。

  但是波浪是怎樣退回來的呢?回浪拿他們怎樣辦呢?

  回浪把他們帶走了。

  不到幾分鐘的工夫,「瑪都蒂娜號」就離開了礁石。渥太赫也像卡斯蓋一樣,從他們的視野中消逝了。

  這是第二次勝利。單桅船第二次瀕於覆滅,又及時地退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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