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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緊接著這個挑戰的叫聲,另外一個聲音叫道:

  「拋錨!把船主救上來!」

  大夥兒朝絞盤奔去。他們拋錨了。單桅船隻有一個錨。在這種情況下拋錨,錨到了海底就完了,因為海底是硬石頭和瘋狂的巨浪。錨索像一根頭髮似的折斷了。

  錨留在海底。

  船頭的破浪角上現在只剩下那個用望遠鏡瞭望的天神像了。

  單桅船從此變成了一個順水漂流的東西。「瑪都蒂娜號」完全失去了自製的能力。剛才它還張開翅膀,幾乎是惡狠狠的飛翔,現在卻一籌莫展了。它所有的肢體不是被砍斷了,就是脫衡了。它變成一個關節僵硬的病人,只能聽任瘋狂海浪的擺佈。只幾秒鐘的工夫,一隻鷹就突然變成一個少腿沒胳膊的殘廢品了,這種事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間的嘯聲愈來愈可怕。風暴好像一隻大得可怕的肺囊。它給這一片無邊的黑暗罩上了越來越悲哀的氣氛。海上的鐘聲絕望地響著,仿佛打鐘的是一隻殘忍的手。

  「瑪都蒂娜號」像一個漂在水上的軟木塞一樣,聽任海浪支配。它不是在行駛,而是隨波飄流,隨時隨刻都可能像一條死魚似的,翻轉身來。幸虧船身完好,一點不漏水,所以沒有翻船。船在水上漂來漂去,船板一塊也沒有鬆動。既沒有裂縫,也沒有路隙,艙裡一點兒不漏水。這還算幸運,因為抽水機已經壞了,不能用了。

  單桅船在滾滾的波濤中拼命地跳。甲板像一個患隔膜痙攣的病人作嘔似的,不停地顫動。可以說它在想盡辦法,要把船上遭難的人扔出去。他們死死抱住沒有用的船具、船幫、橫木、舷索、帆索、折斷的船舷,彎曲的護船板和船上所有殘存的東西,木板上的釘子把他們的手都割破了。他們不時地支著耳朵聽著。鐘聲愈來愈弱,仿佛它也奄奄一息了。像臨死前斷斷續續的喘息。最後連喘息的聲音也消失了。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離浮標有多遠?鐘聲使他們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們恐怖。西北風把他們趕到一條可能是無法挽回的路上去了。他們感覺到一陣陣的狂風不停地趕著他們。船跟一個順水飄流的東西似的向黑暗前進。沒有比這樣的飛馳瞎間更可伯的了。他們覺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淵。這不是前進,而是沉淪。

  突然間,喧騰咆哮的雪霧裡出現了一團紅光。

  「燈塔!」遇險的人嚷道。

  第十一章 卡斯蓋

  這是卡斯蓋燈塔。

  十九世紀的燈塔是一種高高的圓錐形建築物,上面安著一個機械化的照明設備。現在的卡斯蓋燈塔的式樣很特別,是三個白塔,每一個塔頂上都有一間燈房。三間燈房在鐘輪上不停的旋轉,走得很准,夜裡值班的人從海裡望過去,能夠看見光亮的是在甲板上走十步的時間,看不見光亮的是二十五步。焦點和圓鼓形的八角尖頂的旋轉都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八面寬大的玻璃一張挨著一張地排列著,上面和下面是兩套折光環。這種幾何圖形的裝置經得起風浪的襲擊,因為玻璃有一毫米厚,儘管如此,玻璃有時候還是給海鷹撞碎,它們像飛蛾似的直撲燈塔。連裝置這種機械的建築物本身也是依據數學來建造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樸素、嚴謹,沒有浮飾、精密、正確的。燈塔就跟數目字一樣。

  在十七世紀,燈塔是海岸上的裝飾品。燈塔必須造得富麗堂皇。塔上盡是些陽臺、欄杆、小塔、小屋、小亭子、風信雞。什麼遮障啦,雕像啦,葉飾啦,旋飾啦,浮雕啦,大大小小的人像啦,刻著碑文的卷軸形裝飾啦,等等,無不應有盡有。愛蒂斯東燈塔上寫著:「Pax in hello」①。我們在這兒順便提一下,這項和平宣言可不一定能夠解除海洋的武裝。溫斯丹萊在普利茅斯前面的一個波濤洶湧的地方,自己花錢造了一座燈塔,上面就刻著這幾個字。燈塔造好了,他在暴風雨的時候躲在裡面試試這個宣言靈驗不靈驗。結果風暴來了,連燈塔帶溫斯丹萊一起卷走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過事裝飾的建築物很容易招風,正像愛打扮的將軍作戰時容易招子彈一樣。不但石頭標新立異,連銅、鐵和木頭也爭奇鬥妍。鐵件往外冒頭,木頭棱骨突出。從側面望過去,塔壁的蔓藤花紋中間到處都是各種又有用又無用的小玩意兒,什麼轆轆啦,滑車啦,滑車軲轆啦,秤錘啦,梯子啦,起重機啦,救命錨啦,等等,隨處都是。塔頂的燈灶四周裝著精工製造的鐵架,上面插著一根根用浸過松脂的粗繩做的燈芯,燈芯燒得很旺,什麼風也吹不滅。燈塔從上到下,一直到燈房,每一層所有的旗杆上都掛滿了標誌著各種紋章、各種信號的航海旗、槍旗。軍旗、燕尾旗。在風暴裡看起來,真是蔚為奇觀。海上遇難的人要是在深淵的邊緣望見了這種好像在冒冒失失的挑戰似的火光,立時就會心豪膽壯。但是卡斯蓋燈塔可不是這種燈塔。

  ①拉丁文:有戰爭才有和平。

  當時它不過是一個原始形式的燈塔,還是亨利一世在「白船號」沉沒以後建築起來的。這是岩石上的一個火光熊熊的火堆,四周都圍著鐵欄杆,好像被風吹動的一頭火紅色的頭髮。

  從十二世紀以來,這座燈塔裡唯一改進的地方是一六一〇年在燈房裡安了一個鐵風箱,利用一個吊著一塊石頭的鋸齒形掛鉤的擺動來扇風箱。

  海鳥飛到這類古燈塔裡遭到的命運比我們現在的燈塔要慘得多。光亮吸引著飛鳥,它們朝塔燈直撲過去,結果跌在火堆裡,簡直像在地獄裡受苦的黑色鬼魂似的;有時它們逃出了火架,落在石頭上,身上冒著煙,瘸著腿,眼睛看不見,像燈邊烤得焦頭爛額的飛蛾。

  卡斯蓋燈塔對一隻能夠操縱的裝備齊全的船來說,是有用處的。它對你說:「注意!這兒有暗礁!』可是對一隻沒有設備的船來說,就可怕了。船身癱瘓麻木,失掉自製能力,無法抵抗瘋狂的海浪和暴風的襲擊,仿佛一隻沒有鰭的魚,一隻沒有翅膀的鳥,只能隨風飄蕩。燈塔告訴它的最後結局、指出它註定要消逝的地點,通知它葬身魚腹的日期。燈塔變成了墳墓裡的燈光。

  總之,它讓你看見這個可怕的入口,告訴你這個不可挽回的毀滅,沒有比這種嘲笑更淒慘的了。

  第十二章 跟礁石搏鬥

  「瑪都蒂娜號」上那些遇難的可憐蟲馬上就明白了這種神秘的嘲笑的意義。他們看見燈塔的時候高興了一陣子,可是接著就垂頭喪氣了。沒有什麼辦法,沒有什麼好嘗試的了。我們講皇帝的那句話也可拿來形容波浪:我們既然是他們的百姓,也就是他們的犧牲品。他們的胡作非為,我們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西北風把單桅船推到卡斯蓋燈塔那兒去。他們也只好去。不能推辭。他們很快地向暗礁飄去。他們覺得海底越來越淺;要是能夠正式的測量一下,海底是不會超過三四呵的。他們聽到海底深處的石洞吞噬海浪的聲音。在燈塔下面,他們看見兩溜刀刃似的花崗石中間有一條黑糊糊的東百,那是一個可怕的原始小港的狹窄的通路。據估計,裡面一定裝滿了人的屍骨和船的殘骸。與其說是一個港口,倒不如說是一個洞口。他們已經聽到上面鐵格子裡的木材僻啪的響聲。一團淒涼的紅光照亮了風暴,火光和冰雹的接觸使濃霧顯得更加模糊。烏雲和紅光像兩條蛇似的鬥起來,狂風卷走了一塊火炭,雪片好像受到了火星的狙擊,突然退卻。礁石最初只有模模糊糊的輪廓,現在能看清楚了,那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巨石,有尖峰,也有連綿不絕的山脊。棱角留下一根根紅色的線條,斜面塗上一層血紅色的光芒。他們走得越近,突起的礁石也越高越大,越顯得可怕。

  兩個女人中間的那個愛爾蘭人瘋狂地掐著念珠。領港的船主既然不在了,逃亡者的頭目就是船長了。巴斯克人都會爬山和航海。他們在懸崖上不會失掉勇氣,遇到災難也能夠創造辦法。

  他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他們離卡斯蓋北面的一塊大石頭很近,連燈塔也看不見了。現在只能看見這塊巨石和巨石後面的紅光。這塊矗立在濃霧裡的大石頭好像一個頂一塊紅頭巾的高個兒黑女人。

  這塊惡名昭彰的石頭叫作「小福音書」。它是海礁北面的一個支柱,海礁南部另外有一列叫做愛達克一歐一其梅的礁石。

  頭目向「小福音書」看了一眼,嚷道:

  「必須一個有毅力的人帶一條繩子遊到石頭上去才行!誰會游泳?」

  沒有人回答。

  船上的人都不會游泳,連水手也不例外;這倒是吃航海飯的人中間的一種屢見不鮮的愚蠢。

  一根差不多松下來的橫樑在船幫上晃來晃去。頭目雙手抓住它,喊道:

  「來幫忙!」

  他們解下橫樑。現在他們手裡有一件他們需要的東西了。防守變成了進攻。

  這是一根相當長的實心橡木,完好結實,既可以當做進攻的武器,又可以當做支持船身的用具,也就是說既可以做杠杆,又可以做攻城車。

  「準備!」頭目喊道。

  六個人一起在桅杆的樁子上面弓著身子,把這根圓木頭伸出船邊,像一枝槍一樣對準礁石。

  這一著很危險。直撞海礁真是膽大妄為。六個人可能都被震到海裡去。

  同風暴鬥爭簡直可以說是千變萬化。一會兒要對付狂風,一會兒又要對付海礁。不是風,就是花崗石。一會兒要跟一個抓不到摸不著的敵人廝殺。一會兒又要跟屹立不動的頑石拼命。

  現在是瞬息之間愁白頭發的時刻。

  石頭和船快要撞上了。

  頑石在防守。海礁在等候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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