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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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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廚子答道,「正是我們可憐的朋友阿爾卡諾納的葫蘆。」 「就是那個佛蘭德的佛蘭德人阿爾卡諾納嗎?」 「是。」 「他現在在監獄裡?」 「是。」 「關在恰泰姆方塔裡?」 「對,這就是他的葫蘆,」廚子說。「他是我的朋友,我為了紀念他而把它留下來的。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呢?是呀!正是他的『屁股葫蘆』。」 博士又拿起筆,繼續在羊皮紙上寫了幾行歪歪斜斜的字。很明顯,他怕寫的字看不清楚。儘管小船總是搖擺不定,老年人的手發抖,他還是把要寫的東西寫完了。 正巧,海突然激動起來了。 一簇巨浪對著單桅船沖過來,使人感覺到小船已經開始了迎接風暴的可怕的舞蹈。 博士站起身來,走近火爐,巧妙地層著膝蓋,適應波濤滾滾的海浪,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湊著爐火烘乾了剛才寫的那幾行字,接著把羊皮紙折好,放在皮夾裡,然後再把皮夾和筆墨袋放進衣袋裡。 爐子也是單桅船上的一件精心佈置的設備,四面都不靠什麼東西。不過吊在爐子上的鐵鍋搖得厲害。普羅旺斯人小心地注視著。 「魚場,」他說。 「喂魚的湯,」博士回答。 他說完就回到甲板上去了。 第六章 他們還以為風幫他們的忙呢 博士帶著越來越沉重的心情,視察了一下形勢。如果旁邊有人,就會聽見他嘟囔著說的幾句話: 「搖擺有餘,顛簸不足。」 像礦工下礦井似的,他又煩悶地沉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裡去。 他一面沉思,一面望著海洋。看起來海洋也像在夢中一樣。 受盡折磨的海水又要受到暗無天日的刑罰了。整個的海洋發出了悲歎。天地間已經準備好了慘無人道的刑具。博士打量著他眼底下的一切,一點一滴也不肯放過。不過眼裡沒有絲毫靜觀的神氣。我們怎能冷靜地觀察地獄呢? 雖然還不怎麼明顯,可是能夠看出廣闊無垠的天空已經騷動起來,風雲和海浪也跟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令人注意了。沒有比海洋更合邏輯而又變幻無常的了。擴散現象是水國的特徵,是海洋的要素之一。波浪滾來滾去,時聚時散。一個波濤推上來,另一個波濤退下去。沒有比波濤更像幽靈的了。起伏不定的波浪,犬牙交錯,似真非真,像深谷,像吊床,像時隱時現的馬胸,所有這些線條,怎麼能夠畫下來呢?叢林般的泡沫,像山景,像夢境,誰又能描寫出來呢?悲傷,煩惱,憂愁,自相矛盾,晦明不定的心情,低垂的惡雲,明亮的天頂,沒有空隙、沒有裂痕的滔滔海水,以及瘋狂發出的淒厲的吼聲,都是無法形容的。 現在刮起北風來了。疾風對他們離開英國很有利,也很有用。「瑪都蒂娜號」的船主決定張帆行駛。所有的帆都張開了,北風在後面吹著,單桅船快樂地在泡沫中間疾駛,瘋狂地在一個個浪頭上奔騰跳躍。逃亡者高興極了,他們笑著,叫著,拍著手,向浪、海、風、帆,飛也似的逃亡和不可知的未來歡呼。博士仍舊在想自己的心事,仿佛沒有看見他們似的。 白天的痕跡完全消失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單桅船從遠處懸崖上那個注視它的孩子的視野裡消失了。他一直盯住這條船,好像單桅船把他的視線吸住了似的。他的注視對船的命運有什麼關係呢?當帆影在遠處消失的時候,孩子一看什麼也看不見了,就轉身向北方走去,這當兒單桅船正向南疾駛。 孩子和船都走入黑暗,看不見了。 第七章 驚駭 船上的人眼見仇視他們的陸地愈退愈遠,當然高興得心花怒放。波特蘭、蒲培克、太恩姆、金梅立奇和馬塔浮斯的兩溜兒霧濛濛的絕壁和點綴著燈塔的海岸,在茫茫的暮色裡愈縮愈小,一個黑暗的圓圈慢慢地從海上升起。 英格蘭消逝了。流亡者四周除了海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夜突然變得可怕起來了。 沒有界線,沒有空間。墨黑的天空籠罩著單桅船。慢慢落起雪來,一開頭是稀稀落落的雪片,猶如一個個飄忽不定的鬼魂。在風吹過的天空裡,什麼也看不見。他們覺得好像被人出賣了。這是一個陷阱,什麼都可能發生。 在我們的溫帶裡,北極的龍捲風就是從這種地窖似的黑暗裡出現的。 大片的烏雲像龍腹似的覆在海洋上,花白的肚皮有幾處地方貼在波浪上。貼水的地方好像撕破了的口袋,烏龍噴出了蒸氣,然後從那些口袋裡吸滿了海水。這裡那裡,吸水的地方就湧現了一個個滿是泡沫的水柱。 北方的狂風對著單桅船沖過來;單桅船迎著狂風趕過去。風和船碰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廝殺。 第一個回合過去了,大帆沒有吹下來,三角帆也沒有刮掉,所有的船帆都沒有受到損失,單桅船幸運地闖過來了。只有桅杆咯吱咯吱的叫著,向後彎著,好像害怕似的。 我們北半球的旋風跟時針一樣,是從左向右轉的,旋轉的速度有對每小時達到六十海裡。單桅船聽任暴風的擺佈,但是它還像在和風裡行駛一樣鎮靜,不過只能迎著浪頭,船頭向風,避免船尾和船側吃風,除此以外,一點沒有別的辦法。這種小心的措施遇到轉風時也沒有什麼用處。 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了隆隆的聲音。 沒有比深淵的吼聲更可怕的了。這是世界這個野獸的怒吼。我們叫做物質的這個深不可測的有機體,這個無數的能的混合體(我們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裡面有一種使人栗栗危懼的無從捉摸的意志),這個盲目而黑暗的宇宙,這個謎樣的自然的精靈,發出一種持續不斷的怪叫,沒有人類的語言清楚,卻比雷聲響亮。這個聲音就是颶風。從鳥巢、雛鳥窩、交尾期、閨房和家庭裡發出來的是叫聲、啁啾、歌唱、喁喁私語和說話的聲音。從虛無(也就是說天地萬物)中發出來的叫聲卻是颶風。前者的聲音是宇宙靈魂的表現,後者的聲音卻是宇宙的精怪的化身。這是無形無象的怪物的怒吼。這是冥冥之神發音不清的語言。真是又動人又嚇人。叫聲在天空裡,在人類頭上,此呼彼應,時起時落,不停的滾動,變成了聲波,發出各種各樣令人心搖神蕩的聲音,一會兒在耳邊爆發一陣刺耳的號聲,一會兒又轟隆隆的消失在遙遠的地方。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鬧聲好像是說話的聲音,其實也真是說話的聲音。這是世界努力說話的聲音,是宇宙的奇跡在自言自語。這種如泣如訴的聲音是黑暗世界的脈搏,它把忍受的折磨,受到的苦難,心裡的痛苦,以及接受的和反對的東西,都吞吞吐吐地哭訴出來。大部分說的都是廢話,這不是力量的表現,而是一種慢性病的發作,癲癇性的痙攣,使我們好像親眼看見無限的空間遭了大難。有的時候我們仿佛聽見了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宣揚自己的權利的呼聲,這是渾沌要求重新統治生靈萬物的微弱的呼聲。有的時候,我們似乎聽見空間在哭訴,在替自己辯護。仿佛世界提出的控訴開庭了;整個的宇宙就是一場訴訟;我們聽著,打算瞭解雙方提出的理由和它們各執一詞的可怕的聲音。黑暗的呻吟像三段論法一樣堅定。這是引起思想混亂的地方,也是神話和多神論所以存在的原因。除了這種低沉的嘈雜聲以外,還有許多一閃即逝的神怪的黑影,復仇女神的影子勉強能夠辨認出來,雲裡露出了這三個女神的胸部,陰間的那些妖怪比較清楚。沒有比這種哭聲,笑聲,飄忽無定的鬧聲,不可思議的問話和回答,以及向不知名的助手呼救的聲音更可怕的了。人類聽了這種可怖的咒語簡直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步。這種刻薄的怨語把人類壓倒了。這暗示什麼呢?什麼意思呢?威脅誰,又祈求誰呢?這是盡情的發洩。這是懸崖與懸崖之間、天空與海水、風與浪、雨與岩石、天頂與地底、星星與海沫之間的喧鬧,這是深淵敞開喉嚨的吵鬧。其中摻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和惡意。 黑夜的吵鬧和它的沉默是同樣悲哀的,使人感覺到未知世界的憤怒。 黑夜就是一個現實。什麼現實呢? 還有,我們對黑夜和朦朧必須加以區別。黑夜是絕對的,朦朧是複合的。所以語言的邏輯,不許黑夜用複數,也不許朦朧用單數。 夜霧似的神秘給人一種毀滅和轉眼即歸虛無的感覺,給人一種天崩地陷和人類淒慘的命運即將來臨的感覺。大地已經不存在了。使人感到另一世界的存在。 在廣大無邊、難以形容的黑暗裡,似乎有一種活生生的人或者活生生的東西;不過這活生生的東西是我們的死亡的一部分。到了我們走完人世間的道路,黑暗變成我們的光明的時候,生命之外的生命就來支配我們了。現在呢,黑暗好像在撫摸我們。黑暗本身就是一種壓力。黑夜像一隻放在我們靈魂上的手。到了一定的可怖而又莊嚴的時刻,我們就會感覺到躲在墳墓的牆壁後面的東西壓在我們頭上了。 沒有比海上遇到風暴的時候,更能感覺到未知世界的存在了。可怕而又古怪。古代呼風喚雲的天神——這個阻撓人類意志的惡煞——有一種沒有定型的元素,一種無邊無沿的散沙似的物質,一種靜止不動的力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做成隨便什麼形狀。神秘的暴風雨總是按照一個變化不定的意志行事,這個意志的變化,不管表面也好,實質也好,我們都無法揣測。 詩人總是說這是波浪的反復無常。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反復無常的東西。 我們的大自然叫做反復無常的謎樣的東西,對人生叫做偶然的東西,不過是一種還沒有發見的規律的現象罷了。 第八章 NIX ET NOX① ①拉丁文:雪和夜。 暴風雪的主要特點是黑暗。在暴風雨的時候,大自然的顏色是陸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蒼白,現在恰恰相反:烏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下面是泡沫,上面是烏黑的一片。天邊籠罩著雲霧,天頂好像蒙著黑紗。暴風雪好像一個掛滿了喪慢的主教大堂。不過教堂裡一點燈光也沒有。浪頭上沒有電光,沒有火花,沒有磷光,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麼也沒有。從赤道來的旋風會帶來火光,從北極來的旋風卻熄滅了所有的光芒,這是兩者不同的地方。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地窖的圓頂。從黑夜裡落下來的蒼白的點子,在海天之間猶豫徘徊。這是雪片。雪片在空中飛舞,飄飄下降。好像成了精的僵屍布的眼淚。瘋狂的北風吹著繁星似的雪片。黑暗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瘋子在黑暗裡暴跳如雷,有如墳墓裡的喧鬧,複棺布底下的風暴。暴風雪就是如此。 底下,海洋在深不可測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顫抖著。 北極的風像電一樣,雪片還沒有落下來就變成了冰雹。天空裡到處都是冰雹做的子彈,海水像中了開花炮似的,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沒有雷聲。北極風暴的閃電也是靜悄悄的。我們有時候說貓「在咒人」。也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這種閃電。它像一張半開半閉的無情大嘴似的威脅著人類。暴風雪是一種又瞎又啞的風暴。往往暴風雪過去了,船變成了瞎子,船員也變成了啞巴。 要想從這種危險中逃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認為非翻船不可,也是錯誤的。狄斯卡和卑爾新的丹麥漁民,捕捉黑鯨魚的人,到白令海峽去尋找銅礦河河口的海爾納,赫遜,麥根齊,溫古華,洛斯,杜蒙·多斐爾等,都在北極地帶遇到過很厲害的暴風雪,並且逃了出來。 單桅船張滿了帆,驕傲地駛進這樣的風暴。真所謂以毒攻毒。蒙高馬利從盧昂逃出來的時候,也跟單桅船一樣大膽,他劃動所有的船槳,朝攔在拉波葉的塞納河上的鐵鍊子沖過去。 「瑪都蒂娜號」走得很快。它側著船身航行,有時船帆跟海面形成一個十五度的角,可是鼓膨膨的龍骨挺結實,像膠在水面上一樣。龍骨在抵抗颶風的推動。船頭上的那盞燈籠依舊在放光。圓球似的雲朵裹著狂風,壓在海洋上,越來越厲害的侵蝕著單桅船周圍的海面。看不見一隻海鳥,看不見一隻海鷗。除了雪以外什麼都沒有。看得見波浪的地方越來越小,顯得很可怕。現在只能看見三四個巨浪了。 一道道紫銅色的閃電不時在天邊和天頂中間的層雲後面出現。寬廣的閃電照亮可怕的烏雲。遠處突然出現的火光,雖然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卻照亮了雲和天上鬼影飛馳的混亂現象,使人好像遠遠地瞥見了地獄似的。雪片襯著火光的背景,變成一個個黑點,好像是在爐子裡飛舞的黑蝴蝶。接著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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