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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在單桅船沒有駛出海灣的時候,儘管天空裡已經有一些不祥的預兆,這夥逃亡者還不怎樣耽心。他們逃啊逃的,現在已經逃出了虎口,大家又快樂,又豪放,笑的笑,唱的唱。雖然是乾笑,卻也顯得無拘無束,雖然是低聲唱歌,卻也顯得無憂無慮。

  朗獨克人嚷著:「高加涅!」這是納爾朋人表示心滿意足的叫聲。這個人住在克拉桑南岸的一個靠河的村子裡,只能算是半個水手,應該說是船夫,而不應該說是海員,可是他慣在巴奇湖裡劃劃子,把滿網的魚拖到聖露茜的堿灘上。他戴一頂紅帽子,劃西班牙式的複雜的十字,從羊皮囊裡喝酒,用手抓火腿吃,跪在地上罵天罵地,用恐嚇的話求他的守護聖人:「偉大的聖人,把我求的東西賞給我吧。要不我就拿石頭揍你。」就是這樣的人。

  必要的時候,他可以協助水手。那個普羅旺斯人拿爛草生了一堆火,用鐵鍋燒湯。

  這是一種跟「卜其羅」差不多的湯,不過不是用肉,而是用魚做的。普羅旺斯人在湯裡放了一把埃及豆,一點兒切成小方塊的豬油和幾顆紅辣椒。吃慣了馬賽魚羹的人只好委屈一下,嘗嘗這種雜燴湯了。旁邊是一隻打開的糧食袋。他點了一盞滑石板鐵燈,鐵燈在伙食房天花板的鉤子上擺來擺去。旁邊的鉤子上掛著一個翠鳥定風針也在擺來擺去。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迷信,據說把一隻死翠鳥掛在鉤子上,鳥胸脯總是對著風來的方向。

  普羅旺斯人一面燒湯,一面不時把葫蘆口放在嘴裡,喝一口阿瓜店代酒①。這種又寬又扁的葫蘆,套著柳條編的套子,上面有兩個把兒,拴上皮帶,掛在腰間,所以叫作「屁股葫蘆」。他一邊喝酒,一邊嘟嘟囔囔地唱山歌。這種山歌根本沒有什麼意義,什麼窪路啦,籬笆啦,從矮樹叢的空隙中間瞥見一匹馬在夕陽里拉車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籬笆裡時隱時現啦,等等,都是山歌吟詠的題材。

  ①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喝的一種燒酒。

  人在動身旅行的時候,心裡或者精神上不是覺得高興,就是覺得惆悵。看樣子,這夥人都很高興,只有那個戴一頂沒有煙斗洞的氊帽的老頭兒是例外。

  老頭兒的臉雖然沒有表情,使人很難猜出他的國籍,但是我們覺得他好像是德國人。禿頂,態度嚴肅,仿佛是一個艸雉發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過船頭的聖母像前,就要脫下氊帽,我們這時候就能看見他的老筋暴突的腦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脫的棕色嘩嘰長袍,又舊又破,裡面露出一件緊身上衣,鈕子一直鈕到領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襖。一雙手常常交叉在一起,仿佛平常祈禱的姿勢。他的面色可以說是蒼白的,因為臉上的神氣總是心靈的反映,如果說思想是沒有顏色的東西,那就錯了。很明顯,他這副面色是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的反映,是一個一會兒要行善、一會兒要作惡的矛盾體的表現。對於旁觀者來說,這是發現了一個似乎有人性的東西,他能夠變得比老虎還要殘忍,也能夠達到超凡入聖的地步。確實有這種混亂的心靈。老頭兒臉上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秘密達到了無法理解的程度。我們可以想像這個人嘗過預謀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說他詭計多端),也嘗過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說空虛)。在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有兩種麻木的表情(也許只是表面如此):劊子手的心靈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個有全面發展的東西,所以我們可以說他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也有被感動的時候。每一個學者都多少有點像僵屍;這個人是一位學者,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舉一動和長袍每一條的折縫裡都有科學的烙印。他是個能通萬國語言的人,但臉上那種鬼臉似的靈活皺紋,跟他的古板嚴肅的神氣很不調和。除此之外,他是個嚴正的人,不虛偽,但也不是厚顏無恥。他是個悲哀的夢想家。罪惡使他陷入沉思、兩條縱火犯的眉毛被一雙大主教的眼睛沖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頭髮,鬢角已經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論者。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指上,長著疙疙瘩瘩的痛風石。直挺挺的高大身材,顯得很可笑。兩條腿很扎實,經得住船上的顛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的走著,對誰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陰森神氣。他的眼睛蒙著一層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責備的靈魂才會有這樣的眼睛。

  這夥人的首領時常突然戒備起來,他在船上轉了個圈子,然後走到老頭兒跟前嘀咕了一陣子。老頭兒點點頭。簡直可以說這是閃電在跟夜商量事情。

  第三章 不安之海上的不安的人

  船上有兩個集中注意力的人,一個是老頭兒,另一個是船主,請不要弄錯,他不是這夥逃亡者的首領。船主注意海,老頭兒注意天。這一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海水,那一個一眼不眨地望著天空。船主在擔心海水的動態,老頭兒仿佛覺得天頂不大可靠。他仔細地觀察從雲隙裡露出來的星星。

  現在,天空還亮,幾顆星星已經刺破了明亮的夜空。

  天邊很奇怪。籠罩天邊的濃霧變幻不定。

  陸地上霧多,海上雲多。

  船主怕海裡起浪,所以單桅船還沒有駛出波特蘭海灣的時候,早已準備好索具。他不願意等到駛出海岬再作準備。他把索具仔細地檢查一遍,看見下桅索沒有什麼毛病,很好地支撐著上桅索,才放了心。這是一個要冒險加速航行的海員不得不注意的事情。

  船頭吃水比船尾多一尺半,這是這條單桅船的缺點。

  船主一會兒看看航海羅盤,一會兒看看標準羅盤。用測角器對準岸上的目標,研究風的方位。單桅船起初是順風,雖然比航路偏了五度,他覺得這還沒有什麼關係。他盡可能地自己把舵,好像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別人能像他一樣利用自然的力量似的。因為舵如果把得好,就能維持航行的速度。

  真正的風向跟表面的風向的差別決定船的速度。從表面上看,船似乎向著「風源」駛去,不過實際上並不完全是那樣。單桅船既沒有斜帆受風,也沒有搶風行駛,只有在船尾當風的時候,我們才能直接辨別真正的風向。如果能夠看見天上有一條條長長的雲帶指向天邊的一點,那個點就叫做「風源」。但是今天晚上有好幾種風,所以風向很混亂。怪不得船主對單桅船的左右擺動很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也是大膽地掌著舵。他現在讓船側著風,注意突如其來的逆風,制止偏航,觀察風的壓力,留心舵柄的輕微震動,眼睛盯著船的各種動作,以及航速和陣風的變化。他沿著海岸走,為了怕發生意外,他總是躲著海岸上刮來的風,特別是現在,定風針和龍骨的交角比帆和龍骨的大,而且羅盤上指出的風向又總是靠不住,因為航海羅盤太小了。船主不時低下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海水的各種形狀。

  不過,他有一回抬起頭來,向天空裡尋找獵戶座的那三顆星。它們也叫做三賢星①,古代西班牙的領港人有一句老話:「見了三賢星,就離救世主②不遠了。」

  ①耶穌誕生後,東方三賢來向耶穌致敬。

  ②指耶穌。

  在船主瞭望天空的時候,站在另一頭的老頭兒正在自言自語:「看不見北極星,連紅通通的南極星也看不見。一顆也看不清。」

  其餘的逃亡者都無憂無慮。

  可是在逃亡引起的一陣狂歡過去以後,他們又不得不注意到他們是在北風呼嘯的海洋上的事實,這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氣。船艙裡待不下,因為裡面的地方太小,並且塞滿了包裹和行李。行李是旅客的,包裹是水手的。這是一條走私船,沒有讓人舒服的設備。所以旅客只好待在甲板上,幸虧他們要求不高。流浪漢過慣了露天生活,所以這樣過夜沒有什麼困難。美麗的星星是他們的朋友,寒冷幫助他們走入睡鄉,有的時候也幫助他們走向死亡。

  可是我們剛才已經看見了,今天晚上沒有美麗的星星。

  朗獨克人和熱那亞人,挨著桅杆底下的那兩個女人,鑽在水手擲給他們的油布底下,等著吃晚飯。

  禿頂老頭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船頭上,好像不覺得冷似的。

  船主從舵柄旁邊發出一種帶喉音的叫聲,美洲有一種「歡呼鳥」,叫的就是這種聲音。這夥人的首領聽到了這個叫聲,便走攏來,向船主說:「Etcheco iauna!」這是巴斯克話,意思是:「山溝裡的莊稼漢」。這是老康大布裡人在談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時候,叫別人注意的開頭語。

  船主用手指指老頭兒,就用西班牙話跟首領交談起來。這是西班牙山溝裡的一種不大正確的土話。下面就是他們的問答:

  「山溝裡的莊稼漢,這個老東西是個什麼人?」

  「是一個人。」

  「他說什麼話?」

  「什麼話都說。」

  「他會幹什麼?」

  「什麼都會。」

  「哪國人?」

  「哪國人也不是,哪國人都是。」

  「他信什麼神?」

  「天主。」

  「你管他叫什麼?」

  「瘋子。」

  「你說叫他什麼來?」

  「科學家。」

  「在你們一夥裡,他幹什麼?」

  「幹他現在幹的。」

  「是頭目嗎?」

  「不是。」

  「那麼是什麼?」

  「是靈魂。」

  頭目和船主分手以後,又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去了。隔了一會,「瑪都蒂娜號」就駛出了海灣。

  到了大海裡,船就顛簸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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