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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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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順便說明一聲,整個的歐洲都效法英國的榜樣,跟著追捕兒童販子。既然惹起了大家追捕兒童販子的興致,那就沒有什麼困難了。從那個時候起,各國的警察局展開了一個搜捕兒童販子的競賽,警察也跟警官一樣,一步也不肯放鬆。二十三年前還可以在奧代羅門的一塊石頭上看到一段譯不出來的碑文;這段法律條文的措辭確實太不合適,可是對於兒童販子和拐兒童的人卻劃分得很清楚。下面就是用有點粗野的卡斯蒂利亞語寫的這段碑文:Aqui quedan las orejas de los comprachicos,Y las bolsas de los robaninos mientras que se van ellos al trabajo de mar。①我們看得出來,把耳朵一類的東西充公以後,還是免不了上苦役營去。這麼一來,所有過流浪生活的人,就都清散了。他們膽戰心驚的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還是嚇得心驚肉跳。歐洲所有的海岸上都有人監視偷偷摸摸上岸的人。他們不能帶孩子上船,因為帶一個孩子上岸很危險。 ①西班牙文:「在赴海上做苦役之前,兒童販子必須把自己的耳朵,拐兒童的必須把自己的錢包留於此處。」 可是扔掉一個孩子,卻還是容易的。 我們剛才在波特蘭荒野的陰影裡看見的那個孩子,是什麼人扔掉的呢? 一看就知道是兒童販子。 第五章 人類發明的樹 大約是晚上七點鐘,風勢小了,這是不久就要發大風的聯兆。這個孩子現在呆在波特蘭地角南端的平原上。 波特蘭是一個半島。但是孩子根本不懂得什麼叫作半島,也從來沒有聽到過波特蘭這個名字。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跌倒為止。俗語說,理想指導行動,可是他沒有理想。人家把他帶到這兒,然後又把他撂在這兒。「人家」和「這兒」,這兩個謎一樣的字眼就代表了他的命運。「人家」就是人類,「這兒」就是宇宙。在塵世之間,除了他這一雙赤腳踩著的一小塊冰涼的硬地以外,他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在這個空曠廣大的黃昏世界裡,他有什麼東西呢?什麼也沒有。 他向這個「什麼也沒有」的世界走去。 周圍是被人類遺棄的廣闊的荒野。 孩子橫穿第一塊高地,接著是第二塊,隨後又穿過第三塊。在每一塊高地的盡頭,孩子看見大地好像裂了一個口子;斜坡有時候很陡,可是不高;波特蘭地角光禿禿的高地,好像一摞歪歪斜斜地落在一起的大石板。南邊的地面仿佛是插在這塊高地底下的,而北邊的一塊卻又壓在這塊高地上面。所以地勢是越走越高,孩子身手輕捷地往坡上爬。他不時停住步子,仿佛跟自己商量一下。夜色越來越濃,他的視野也跟著越縮越小。現在只能看到幾步遠的地方了。 他突然站住腳,聽了一會兒,然後微微點點頭,好像很滿意,接著就很快地向右邊轉過身子,朝他看不清楚的一個不很高的小山走去。小山就在這片平地離懸崖邊緣最近的地方。小山上有一個黑影,從濃霧裡看過去,好像是一棵樹。孩子剛才聽見這邊發出一種聲音。不像風吼,不像海嘯,也不像野獸的叫聲。他想這兒大概有人。 走不了幾步路就到了一個小土山腳下。 這兒確實有人。 在土山頂上,剛才看不清楚的那個東西,現在看得清楚了。 看起來好像從地裡直伸出來的一條大胳膊。胳膊的頂端有一個類似食指的東西,往橫裡指著,底下支著大拇指。胳膊、大拇指和食指映在天空上,構成一把三角尺。在這個類似食指的東西和這個類似大拇指的東西接合的地方有一條繩子,繩上掛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黑東西。風吹動繩子發出一種好像鐵鍊子的聲音。 孩子剛才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 湊近一看,才知道沒有聽錯,確實是一根鐵鍊子。一根用半實心的鐵環連結起來的船纜。 大自然中有一種神秘的混合規律,它可以在形象上把實際的大小擴張一倍,因此時間、霧、悲哀的海和天際的惡雲,都在這個形象上產生了影響,使它顯得非常龐大。 掛在鐵鍊子上的那個龐然大物仿佛是一個刀鞘。好像一個裡在~堆破布裡的孩子,可是卻有大人那樣長。上邊是一個圓圓的東西,束在鏈條的頭上。刀鞘下邊的部分撕破了,搭拉著一些瘦長的條子。 微風擺動著鏈條,吊在上面的那包東西也跟著擺來擺去。這個東西不由自主地在空間輕輕擺動著,帶來了難以形容的恐怖。恐怖往往使人不去想物體原來的體積,只留下它的輪廓。這是凝結成固體的黑暗。上面是黑夜,裡面也是黑夜,給人一種鬼影憧憧的感覺。黃昏,月出,沒落在懸崖後面的流星,像一條吃水線似的天空,雲和四面八方刮來的風,久而久之,就都凝結在這個有形的虛無之中。這個掛在空中的東西也是彌漫在遙遠的海洋和天空裡的無生物的一部分,黑暗完成了它——這個曾經是人的東西——的人格的消失。 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這是一個遺體。人類的語言已經喪失了表達的能力。不存在,而又繼續存在,跌入深淵,而又留在外面,出現在死亡的上空,好像永遠沉不下去似的,在這現實的東西裡,混雜著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簡直無法形容。這個人,(他還是個人嗎?)這個黑色的見證人是一個遺體,一個可怕的遺體。這是誰的遺體呢?應該說,首先是大自然的遺體,其次是社會的遺體。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 嚴寒的天氣擺佈著它。被人遺忘的荒野包圍著它。在一個未知世界裡,它聽天由命。黑暗在它身上為所欲為,它無法自衛,它永遠是被動的,只有忍受。颶風撲在它身上。這就是風的悲慘的作用。 這個幽靈只好任人宰割。它忍受著這種可怕的暴行,在露天裡腐爛。它被剝奪了享受一口棺材的權利。它在走向虛無,但是得不到一刻的安寧。夏天變成灰,冬天變成泥。死亡應該有一幅帷幕,墳墓應該有一塊遮羞布。這裡既沒有遮羞布,也沒有帷幕。這樣的腐爛是一種毫無顧忌的無恥行為。把死亡的工作暴露出來是不知羞恥。死亡在它的實驗室——墳墓——外面工作,對黑暗的寧靜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 這個死人已經一無所有了。剝奪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是多麼殘忍的行為呀!骨頭裡已經沒有骨髓,肚子裡已經沒有五臟;喉嚨裡已經沒有聲音。屍體是一隻被死亡翻過來並且倒空的口袋。要是它還有一個「我」的話,那個「我」哪兒去了呢?也許還在裡面吧?想起來實在可怕。有些東西在圍著這個被人束在鏈條上的東西徘徊,在黑夜裡還能想像出比這更淒慘的景象麼? 世界上存在的許多現實,好像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門戶,思想似乎可以從那裡出入,種種揣測也就跟著來了。揣測有時候也「咄咄逼人」。我們有時候走過某一個地方,看見某一些東西,就不由自主地要站住深思,要讓我們的心靈走進去探索一番。冥冥之中有許多黑暗的門半開半閉。無論誰遇到這個死者,都會陷入沉思。 物質的擴散作用悄悄地侵蝕著它。它的血被喝完了,它的皮被吃掉了,它的肉被偷去了。無論什麼從這兒經過,都要從它身上拿走一點東西。臘月借走了它的寒氣;午夜借走了它的恐怖;鐵借走了它的腐化物;瘟疫借走了它的穢氣;花借走了它的香味。屍首慢慢地風化,好像是在繳稅。這是它向暴風、雨、露水、爬蟲和飛鳥繳的稅。黑夜所有的黑手,都要撈點油水。 它是一個言語難以形容的奇怪的居民。黑夜的居民。它住在原野上,住在小山上,可是又不在那裡。你能觸摸它,可是它已經消滅了。它是一個使黑暗更加黑暗的黑影。白天一過,它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寂靜的黑暗裡,陰淒淒的跟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它的存在使暴風雨更加悲哀,使星星更加寂靜。它是荒野之謎的化身。這個聽任未知的命運擺佈的玩物,跟黑夜的一切奧秘混合在一起。所有的謎都反映在它的玄妙裡。 你站在它附近的地方,就會感覺到已經沉到最深的深淵。它周圍的堅強和自信已經越來越少。矮樹叢和野草的戰慄,令人憂鬱的淒涼和仿佛從良心裡發出來的焦躁不安,把周圍的景色跟掛在鏈條上的那個黑東西的形象,悲慘地調和起來了。 它是一個幽靈。雖然風在上面不停地刮著,它依然堅強不屈。它不斷地抖動著,顯得很可怕。說起來也真嚇人,它好像就是空間的中心,仿佛有一種無限的東西踞坐在它身上。誰知道呢?也許那是人類的正義之外的一種隱隱約約的被激惱了的正義之氣吧。在它還留在墳墓外邊的時候,它在向人類報仇,向它自己報仇。它是黃昏和曠野的見證。它是令人不安的物質的見證,因為這種使人惴惴不安的物質就是靈魂的毀滅。一種無生命的物質既然能使我們煩惱,就一定有一個靈魂曾經在那兒生活過。它在天上的法律面前控告人間的法律。它被人類放在那裡,於是它就在那裡等待天主。黑暗的無窮無盡的夢在它身上飄浮著,跟風和波浪一樣,洶湧澎湃。 誰也不知道這個形象底下隱藏著什麼不祥的神秘。這個死者的周圍空蕩蕩的,沒有樹,沒有房屋,沒有過路的人,什麼也沒有。當永恆臨到我們頭上的時候,也就是說,當天、深淵、生命、墳墓和永恆都了若指掌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各處都走不通,各處都是禁地,各處都找不到門戶了。但是等到無限開門的時候,就沒有比再關上門更為可怕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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