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笑面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


  直到今天為止,除了單桅船裡的那幾個人以外,他不認識別的人。而現在他們又溜了。

  說起來也奇怪,他僅僅認識這幾個人,可又像不認識他們。

  他說不出來他們是誰。

  他的童年雖然是跟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可是他並不覺得他是他們的人。他不過是跟他們混在一起,如此而已。

  他們現在已經把他忘了。

  手裡沒有錢,腳上沒有鞋子,身上只有這一點衣服,口袋裡連一塊麵包也沒有。

  寒冬。黑夜。得走好幾公里路才能找到有人煙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這些人把他帶到海邊上,就撂下他走了。除了這些人以外,他什麼也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已經跟生活無緣。

  他覺得自己已經算不得人了。

  其實,他不過才十歲。

  孩子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這邊是越來越濃的夜色,那邊是奔騰澎湃的海浪。

  他伸開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個呵欠。

  接著,突然像一個下了決心的人似的,他大著膽子活動活動麻木的手腳,然後他就轉過身來,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繩索的那種輕巧勁兒,沿著懸崖往上爬。他一會兒順著小徑,一會兒離開小徑,又麻俐又冒失地往上爬。現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陸地上爬,仿佛有一個目的地似的。其實他什麼目的地也沒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著,毫無目的,仿佛一個要逃脫命運擺佈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獸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連攀帶爬。波特蘭的懸崖是朝南的,路上沒有什麼雪。寒冷的天氣已經把雪凍在地上,走起來很困難。不過這個孩子總算從這段路上熬過來了。他穿的這件大人的上衣又長又大,走起來很不方便。他不時在懸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著一塊冰,滑下去。他在懸崖上吊了一會兒,才抓住一根乾枯了的樹枝或者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有一回他踩著一條石縫,石頭塌了,他也跟著滑了下去。石頭塌了很危險。孩子跟從屋頂上往下滾的瓦片一樣,滾了好幾分鐘,一直滾到深淵的邊緣上;幸虧他抓住一叢野草,才保住了這條小命。他在深淵的邊緣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樣,沒有大聲喊叫;他定了定神,接著一聲不響的又往上爬。他經歷過好幾次這樣的危險。斜坡由於天黑,走起來更困難,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邊。

  孩子面前這塊突出的岩石好像越長越高。他越往上爬,岩石的頂端好像越高。他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懸崖好像是他和天空之間的一道屏障。最後,他終於爬上去了。

  他跳上高原。我們簡直可以說,他登上了陸地,因為他是從深淵裡爬上來的。

  他剛爬上懸崖就渾身在打哆嗦。他臉上覺著北風好像在黑夜裡咬他一樣。刺骨的西北風不停地刮著。他裡緊他那件水手穿的粗布上衣。

  這是一件好衣服,吃航海飯的人管它叫「擋西南」。因為西南風帶來的雨水淋不透它。

  孩子爬上了高原,就停下來,兩隻赤著的腳在凍著的土地上站穩以後,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

  前面是陸地,後面是海,頭上是天。

  不過天上沒有星星。朦朧的夜霧遮住了天頂。

  他爬上了石壁,面前就是陸地,他仔細地望了一會兒。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上,到處都覆蓋著冰雪。一片片灌木叢迎風顫慄。看不見路。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牧羊人的窩棚也看不見。這兒那兒,可以看到一陣陣白色的旋風,卷起了陸地上的雪未,在不停地旋轉。波濤起伏的地面轉眼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隱在地平線下,看不見了。白霧籠罩著陰暗的原野。寂靜。無邊的寂靜。墳墓般的寂靜。

  孩子轉過身來看看海。

  海跟陸地一樣,也是白濛濛的一片,不過地上是白雪,海裡是白色的泡沫。沒有比這兩種白顏色反射出來的光更淒涼的了。可是夜裡的光反而更亮,海像鋼一樣發亮,懸崖像烏木一樣墨黑。從孩子站的地方朝下看,波特蘭海灣跟在地圖上一樣,圓弧形的丘陵圍著白色的海灣;這幅夜景有點像夢境;一個白球嵌在黑色的彎月裡,月亮有時候也就是這副樣子。從這個地角到那個地角,這一帶海岸上看不到一點火光,可見那裡連一隻生了火的爐子,一個有燈亮的窗戶,一所有人住的房子也沒有。天上和地上一樣,沒有一絲火光;底下沒有燈光,上面沒有星光。海灣廣闊平坦的水面上,這兒那兒,突然掀起了巨浪。風攪動著水面,把平靜的海灣吹皺了。現在還能看得見那只逃走的單桅船。

  單桅船像一個黑色的三角形,在水面上輕輕地滑著。

  遠處,廣闊昏暗的海面上出現了不祥的預兆,海水已經翻騰起來了。

  「瑪都蒂娜號」走得很快,船身也越來越小了。沒有比海洋上的船隻消失得更快的了。

  船頭上的燈突然亮了;大概是四周圍的黑暗引起他們的不安,領港認為必須用燈光照亮海浪。從遠處望去,火光一閃一閃的,好像附在單桅船瘦長的黑影上的鬼火。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塊僵屍布,站起來在海上行走,底下有一個人拿著一顆星星在那裡蕩來蕩去。

  天空中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這個孩子還不知道;要是水手的話,早就嚇得發抖了。在這危急即將來臨的時刻,四大元素好像就要變成有靈魂的東西,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看到風神秘地變成風神了。海也要變成大洋;威力就是意志的表現,我們平常當做自然物的東西,現在有了靈魂。我們停會兒就會看到什麼叫做恐怖了。人的靈魂最怕跟大自然的靈魂鬥爭。

  渾沌就要來了。風扯下霧幕,背景上堆下了烏雲,替海浪和冬天合演的這出可怕的戲(我們管它叫暴風雪)佈置舞臺。

  眼前出現了回航的船隻。小海灣的航路上不像剛才那樣荒涼了。地角後面不時出現一些焦躁不安的小船,它們急急忙忙地向停泊場趕去,有的繞過波特蘭海岬,有的繞過聖·阿爾班海德地角。很遠的地方也出現了船隻。大家都爭先恐後地進來躲風。南邊,天越來越黑了,黑夜的烏雲低低的壓在海面上。懸掛在頭上的暴風雨的力量,壓平了波浪,海上顯得陰森森的。現在可不是揚帆出航的當口。不過那條單桅船還是走了。

  單桅船朝南航行,現在已經駛出海灣,到了海上。突然刮起了陣陣的北風。「瑪都蒂娜號」(現在還能看清楚)張開了帆,仿佛打算利用颶風的風力似的。刮的是西北風,從前叫做「伽賴納」風,這種風的脾氣怪得很,說不定哪會兒就生起氣來。西北風馬上就沖著單桅船發脾氣了。船舷著了風,船傾斜了,但是它毫不躊躇,繼續向大海駛去。顯而易見,這不是普通的航行,而是偷偷的出航,它只怕陸地,不怕海,只怕人類的追蹤,不怕大風的糾纏。

  船越縮越小,直朝水平線上鑽。被單桅船拖到黑暗裡去的那點火光,也越來越暗。船跟黑夜慢慢的融合在一起,終於看不見了。

  這一回是再也看不見了。

  至少這個孩子是這樣想。他不再向海裡望了。他轉過臉來,望著平原、荒野和丘陵,說不定這兒能找到活人。他邁開步子,向這個未知世界走去。

  第四章 問題

  這幫撇下孩子逃走的是什麼人?

  這些亡命之徒是兒童販子嗎?

  我們前面已經詳細地敘述過,威廉三世怎樣通過議會,採取一系列的措施,懲罰那些犯奸作惡的男男女女——兒童販子(即comprapequenos,也叫做「琪拉」)。

  世界上居然有一種拆散人家骨肉的法律。這種懲罰兒童販子的法律,引起了兒童販子和各種過流浪生活的人大批的逃亡。大家都爭先恐後地逃走,或者坐船離開英國。大部分兒童販子都回到西班牙去了,我們已經說過,他們當中有很多巴斯克人。

  這種保護兒童的法律一開頭就產生一個奇怪的效果:突然出現了許多被人遺棄的兒童。

  這個刑法的直接效果是出現了大批抬來的,也就是說,被人丟掉的兒童。沒有比這更容易理解的了。所有帶著孩子的流浪人,就有點兒形跡可疑。因為單單孩子的存在這個事實,就把他們告發了。「他們可能是兒童販子,」州長、法官和警官首先要這樣想。跟著就是逮捕和審問。不幸而落到流浪乞討的人,一想到會被人當作兒童販子(雖然他們確實不是這種人),就膽戰心驚;平頭小百姓總是怕法院斷錯官司。再說,過流浪生活的人家,總是在擔驚受怕。因為兒童販子的罪行,是拿別人家的孩子做買賣。可是貧窮和不幸往往是分不開的,做父母的有時候很難證明他們的孩子確實是他們自己的。「這個孩子你們是從哪兒弄來的?」他們怎樣證明他是他們從老天爺那兒弄來的呢?孩子既然成了禍害,那就把他撂了算了。不帶孩子逃走就容易得多了。於是做父母的就下了狠心,把孩子撂在樹林裡、海岸上,或者水井裡。

  水池子裡也發現許多淹死的孩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