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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六章 死亡和夜的搏鬥

  孩子驚奇地站在這個東西前面,兩隻眼睛呆瞪瞪的,一言不發。

  在成人看起來,這是一個絞刑架,但是在孩子眼裡卻是一個妖怪。

  成人看見這是一個死屍,可是孩子卻看見了一個幽靈。

  再說,他什麼也不懂。

  吸引人的秘密很多。在這個小山上就有一個。孩子向前走了一步,接著又走了兩步。他雖然想下去,還是向上走,雖然想退回來,還是走近了那個東西。

  他走到跟前,大著膽子,顫顫抖抖地打量那個妖怪。

  這個妖怪渾身塗著柏油。這裡那裡,有好幾個地方發亮。孩子看見了他的臉。臉上也塗著柏油。這個顯得粘乎乎的面具在黑夜的反光裡露出了輪廓。孩子看見他的嘴變成了洞,鼻子變成了洞,眼睛也變成了洞。他的身體好像用繩子捆在一塊浸過石腦油的粗布裡。布已經黴爛了。露出一隻膝蓋。粗布裂開的地方可以看見肋骨。有的地方還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頭。臉是泥土的顏色,蝸牛從上面爬過,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銀色痕跡。布貼著骨頭,露出骨骼的輪廓,仿佛是用布蒙起來的雕像。頭蓋骨已經裂了縫,好像一隻爛水果。牙齒還跟平常人一樣,保留著笑容。張開的嘴仿佛還在大聲叫喊。腮頰上還有幾根鬍子。他搭拉著頭,好像在傾聽什麼聲音。

  這個死屍在不久以前曾經修理過一回。臉上,從帆布底下露出來的膝蓋和肋骨,都塗過一層柏油。兩隻腳掛在底下。

  死屍下面的青草裡有一雙鞋子,已經給雨雪糟蹋得不成樣子了。這雙鞋子是從死人腳上掉下來的。

  赤腳的孩子對鞋子望了一眼。

  風越刮越厲害,它有時停一會兒,那是它在替暴風雨鋪路。現在風停了一會兒了。死屍也不動彈了。鏈條像鉛垂線似的一動也不動。

  像所有剛入世的人,像所有意識到自己的坎坷命運的人一樣,這個孩子心裡當然也會有童年時代的那種意識醒覺,仿佛一隻啄開蛋殼的小鳥似的,想用腦子思索。不過這個小小的心靈裡所想的東西現在都變成了恐怖。過分的激動往往跟過多的油一樣,會阻礙思想。成年人會對自己提問題,孩子卻不會;他只會看。

  這個塗了柏油的臉有點濕漉漉的樣子。幾滴凝結在本來長著一雙眼睛的地方的柏油,好像眼淚。很明顯,靠柏油的作用,如果不能說死亡的破壞停止了,至少可以說放慢了,使破壞儘量地縮小。孩子面前的這個玩意兒是別人留心保存起來的東西。當然,這個死屍是一件寶貴的東西。雖然沒有讓這個人活下去,可是卻留心保存他的屍體。

  這個破絞刑架雖然生了蛀蟲,可是還很堅固,已經用過好多年了。

  英國人替走私犯徐柏油的習慣已經遠不可考。他們把走私犯絞死在海邊上,塗上柏油,就讓他吊在那裡。榜樣必須放在野外,塗上了柏油能多保持一些時候。柏油是一樣好東西。塗柏油可以少換幾次屍首。那時候,他們沿著海岸離不了多遠就安一個絞刑架,跟現在裝信號燈似的。絞刑犯代替信號燈。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讓他的同行們看見他。吃走私飯的人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就看見絞刑架。你看,這兒有一個,第一次警告;另外又有一個,第二次警告。這樣並沒有杜絕走私;不過國家的秩序需要這種東西。直到本世紀初期,英國還保持著這種習慣。一八二二年在多維爾的城堡前面還看到吊著三個上了漆的人。再說,這種保存屍體的方法,不單單用在走私犯身上。英國對強盜、放火犯和殺人犯也用同樣的辦法。強·本脫放火燒了朴茨茅斯的海軍倉庫,在一七七六年被絞死後就塗上了柏油。

  高耶神父管他叫「畫家」強①,在一七七七年還看見過他吊在那裡。強·本脫被捆好,吊在他所造成的廢墟上,每隔一些時候,人家就重新給他塗一遍柏油。他的屍體差不多保存了(幾乎可以說話了)十四年。一七八八年他還能支持。一直到了一七九〇年才不得不換一個新的。埃及人把國王的木乃伊當做寶貝;看樣子,老百姓的木乃伊倒也有用處。

  ①強·本脫(John Painter),因Painter讀起來跟法文的peintre(畫家)同音,故被高耶神父誤作「畫家」強。

  山頭上正當風,所以沒有積雪。青草已經鑽出來了,零零落落地長著一些薊草。山上覆著短小細密的海濱草地,好像有人在懸崖頂上鋪了一塊綠氈。絞刑架下,在受刑人兩腳底下的那塊貧瘠的土地上,長著一片特別厚密的青草。幾個世紀以來,屍體上掉下來的肉屑就是這片青草特別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這幅悲慘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裡。他覺得腿上好像有個小蟲,低下頭看看,原來是死者的一隻腳趾刺著他的腿。緊接著,他又抬起頭來望著這張俯首望著他的臉。儘管臉上沒有眼睛,他還是在望著孩子。這是一種凝視,一種難以形容的凝視,又亮又黑暗,好像是從頭蓋骨裡,從牙齒和空眼窩裡射出來的。這個死人的整個頭顱都在注視你,多麼可怕啊。雖然沒有眼球,我們還是覺得它在望著我們。可怕的惡鬼。

  慢慢地,這個孩子也變成了可怕的東西。他一動也不動。覺得害怕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喪失了知覺,只知道渾身麻木,關節僵硬。冬天默默的把他出賣給黑暗,冬天原來也是個沒有義氣的傢伙。孩子簡直變成了一座雕像。石頭的寒氣透進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來了。雪裡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樣,漫上心頭。孩子一動也不動,越來越像死屍。他就要睡著了。

  睡魔手裡有死亡的手指,孩子覺得這只手抓住了他。他快要倒在絞刑架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站著。

  結局就要到了,生與死之間已經沒有什麼界線,這個生命馬上就要回到人類的洪爐,每一分鐘都可能滑進這個天造地設的深淵。這就是人生的規律。

  再過一會兒,這個孩子就要和這個死人一樣,這個幼小的生命就要和這個已經毀滅的生命一樣,同歸於盡了。

  看樣子這個妖怪好像也懂得是怎麼回事了,他不願意這樣做。他突然動起來,簡直可以說他在警告孩子。風又刮起來了。

  沒有比這個死人的動作更奇怪的了。

  吊在鏈條末梢的屍體,被看不見的風推著,身子一歪,往左邊升上去,退下來,接著往右升上去,又退下來,淒涼地緩緩升起,緩緩落下,好像一隻鐘錘,它瘋狂地一搖一擺。你仿佛在黑暗裡看見了永恆之鐘的鐘擺。

  這樣繼續了一會兒。孩子一看見死者亂動,就醒了過來,他覺得身上一涼,明白自己害怕了。鏈條每擺動一次,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了令人毛髮直豎。它休息一會兒,接著又咯吱咯吱響起來。聲音跟蟬鳴差不多。

  狂風的來臨帶來了陣頭風。微風頓時變成了疾風。屍體擺動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擺動,而是在震盪。鏈條不是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是在狂叫了。

  好像已經有人聽到了鏈條的狂叫。如果說它是在呼喚什麼的話,已經有人聽從了,因為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

  這是翅膀扇動的聲音。

  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只有在墳地和荒野裡才會發生的怪事:飛來了一大群烏鴉。

  許多飛動的黑點刺進雲層,穿過濃霧,黑壓壓的混在一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呱呱地叫著,朝小山上疾飛。簡直像開來了一支軍隊似的。黑暗之鳥直撲絞刑架。

  孩子嚇得往後退。

  凡是成群結隊的動物都服從命令。所有的烏鴉都擠在絞刑架上。死屍上一隻也沒有。他們似乎在交談。烏鴉的叫聲聽起來真可怕。狼嗥、鳥叫、獅吼,都是生命的證據;烏鴉叫卻是承認腐敗的表示。使人仿佛聽到了墳墓打破寂靜的聲音。烏鴉的叫聲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覺得渾身冰冷。

  這不是寒冷,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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