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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二章 孤單

  走近一看,才能看見下述的情況:

  他們都穿著長外套,雖然破了一個個洞,可是已經縫補過,必要的時候,外套的領子可以渡到眼睛,既可以擋風,又可以擋住好奇的人的眼睛。他們穿著這樣的外套,走起路來倒還輕便。大多數人頭上都纏著一塊手帕,這大概是現在西班牙開始流行的頭巾的開端吧。這種帽子在英國一點也不覺得唐突。那時候北方人總是學南方人的樣子,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北方人才出兵打南方人吧。北方人打敗了他們,接著又佩服他們。無敵艦隊失敗以後,卡斯蒂利亞話成為伊麗莎白朝上的優美語言。在英國女王的皇宮裡,講英國話卻幾乎變成一件「失禮」的事情了。把自己的法律加在別人頭上,同時又接受他們的一些風俗習慣,這是野蠻的勝利者對精明的戰敗者常有的事情。韃靼人就是這樣研究中國人,仿效中國人的。卡斯蒂利亞人的風氣就這樣流行到英國,相反,英國的勢力也滲透到西班牙。

  乘船的人中間有一個人仿佛是個首領。腳上一雙便鞋,破衣服鑲著金線絲帶,一件綴著金屬片的馬甲,在外套裡面一閃一閃的,活像魚肚子。另外一個人戴一頂闊邊氊帽,不過氊帽上沒有放煙斗的洞,說明戴帽子的人還是個學者。

  大人的上衣可以當孩子的大衣。這個孩子就按照這個原則,在自己的破衣服上罩了一件水手穿的破衣眼,下擺垂在孩子的膝蓋上。

  看這孩子的個子,就可以猜到他不是十歲就是十一歲。他赤著腳。

  這條單桅船的船員包括一個船長和兩個水手。

  它好像是從西班牙來的,現在就要開回去了。用不著懷疑,它一定是從這個海岸到另一個海岸,進行秘密的活動。

  乘船的旅客正在附耳低語。

  他們談的那種話,簡直是大雜拌,一會兒是卡斯蒂利亞話,一會兒是德國話,一會兒是法國話,有的時候又說威爾士話,或者巴斯克話。反正不是切口,就是土話。

  他們看起來雖然各國人都有,可是卻屬￿一個團體。

  船員恐怕也是他們一夥。根據上船的情形,就看得出他們是串通一氣的。

  這些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的人好像都是一夥的,可能是一夥罪犯。

  要是光線好一點,並且看得仔細一點。就能注意到他們的破衣服裡面還藏著念珠和披肩。這群人中間,有一個好像女人的人佩著一串念珠,珠子差不多跟伊斯蘭教修道士的念珠一樣大,一看就知道是良南塞弗雷的愛爾蘭貨色。良南塞弗雷也叫作良依底弗雷。

  要是天不那麼黑,還可以看到船頭上有一個聖母抱耶穌的鍍金雕像。這大概是巴斯克聖母,跟古康大布裡人的「巴納其亞」聖母像①差不多。船頭的這個神像底下的風燈沒有點,這種過份的小心說明他們怕別人注意他們。風燈分明有兩種用處:點上燈,既可以當作聖母像前的供燈,又可以照亮;信號燈代替了供燭。

  ①原文Panagia是希臘文,意思是至聖聖母像。

  牙牆底下的破浪角,又長又尖,彎彎地向前伸著,好似一彎新月。在破浪角上端,聖母像前面,有一個天神跪像,他彎著翅膀,倚在船頭上,正在用千里鏡望著天邊。天神像跟聖母像一樣是鍍金的。

  破浪角上留了一些洞,可以讓海水從這兒漏出去,而且在必要的時候,雕花或者鍍金都很方便。

  聖母像底下,幾個大寫的金字:「瑪都蒂娜」,這是這條船的名字,現在因為天黑看不見。

  旅客們臨行匆忙,一個個慌手忙腳地從跳板搭的小橋上,把亂七八糟的放在懸崖腳下的東西搬到船上。幾袋餅乾,一桶鯊魚幹,一桶做好的湯,三個大桶(一桶淡水,一桶麥芽,一桶柏油),四五瓶啤酒,一只用皮帶扣起來的舊皮包,幾隻箱子,幾隻小匣子,一捆做火把或者放信號用的麻瓤,他們帶的就是這些東西。這些衣衫襤褸的人每人有一隻手提包,看樣子他們過的是一種流浪生活。過流浪生活的人不得不隨身帶一些東西;他們有的時候也想像小鳥那樣高飛遠走,可是辦不到,你總不能把混飯吃的東西扔掉呀。不管哪一種行業,總得有點工具和幹活的器具。這些人拖著這些東西,有時候實在覺得累贅。

  把這些東西搬到懸崖底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可見他們是決心要走了。

  他們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不停地從岸上到船上,從船上到岸上,來來往往走著。每一個人都有一份工作;這個人拎口袋,那個人背箱子。在這群男女混雜的人中間,那兩個好像或者大概是女人的人也跟其餘的人一齊幹,連小孩子也跟著背東西。

  這個孩子的父母是不是在這一群人裡面,實在是個疑問。因為一點也看不出來有人關心他。他們只是讓他幹活兒,如此而已。看起來這不像一個家庭裡的孩子,而像一個部落的奴隸。他伺候每一個人,可是誰也不理睬他。

  儘管如此,他還是跟這夥看不清楚的人一樣,慌手忙腳地運東西,好像他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趕快上船。為什麼?他大概也不知道。他不過是因為看見別人都在忙,也機械地跟著瞎忙罷了。

  單桅船蓋好護艙板。貨物已經很快地送進船艙,離岸的時候到了。最後一隻箱子已經運到甲板卜,只要旅客上了船,就可以開船了。那兩個像女人的人已經上了船;其餘的六個人,包括孩子在內,還待在懸崖底下的平臺上。已經準備開船了;船長握著舵柄,一個水手拿起一把斧頭準備砍大纜。砍大纜是緊急的表示;如果時間來得及,水手總是把大纜解下來。「andamos,①」六個人中間那個破衣服上綴著金屬片的首領模樣的人低聲說。那個孩子向跳板奔去,打算第一個上船。孩子的一隻腳剛踏上跳板,就有兩個人猛的一闖,差一點把他撞到水裡,搶在前面去了;第三個人用肘彎撞了他一下,就走過去了;第四個人用拳頭操了他一下,追第三個人去了;第五個人,也就是說那個首領,連蹦帶跳地上了船,接著用腳後跟把跳板踢到水裡;這當兒,砰的一聲,砍斷了大纜,舵柄轉了個方向,船就離岸了。孩子卻留在岸上。

  ①西班牙文:「開船吧。」

  第三章 孤獨

  孩子一聲不響地呆在岩石上,兩隻眼睛一動也不動。他不喊也不叫。雖說這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卻一聲不響。船上也同樣寂靜。孩子沒有叫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沒有對他說一句惜別的話。兩方面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好像鬼魂在冥河邊上分別一樣。孩子一動不動地立在岩石上,望著越走越遠的小船,潮水已經上來了,激蕩著岩石。看起來他好像心裡明白了。什麼?他明白了什麼?漆黑。

  隔了一會兒,船到了海灣出口的地方,走進那條狹窄的走廊。海峽在兩塊劈開的巨石中間蜿蜒穿過,兩邊好像是兩堵高牆。現在還看得見映在明亮的天空上的桅尖。桅杆在巨石中間蕩來蕩去,仿佛突然鑽了進去似的,看不見了。完了。船已經入海了。

  孩子望著那條船消逝了。

  他吃了一驚,但是接著就沉思起來。

  現實生活的冷酷無情,使他越來越驚奇,越來越迷糊了。這個弱小的心靈仿佛已經有過一些人生經驗。說不定他已經在審判人生了呢。過早的考驗,往往在兒童的內心深處放上一架我們不知道有多麼可怕的天平。這些幼小的心靈往往會把老天爺也放在上面稱一稱。

  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對什麼都讓步。一句怨言也沒有,無可指責的人從不責備別人。

  人家冷不防地拋棄了他,他沒有任何表示。他的心好像僵硬了。這次命運的突變,仿佛又把他剛開始的生活切斷了。但是他沒有低頭。他挺著身子忍受了這個晴天霹靂。

  他雖然驚愕,卻並不氣餒,不拘誰看了都會明瞭:這些拋棄他的人並不愛他,他也不愛他們。

  孩子想著想著,把寒冷也忘了。海水突然打濕了他的腳;漲潮了;風吹動了他的頭髮;刮起北風來了。他打了個寒戰。從頭到腳,渾身哆嗦了一下,他醒了。

  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

  只有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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