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笑面人 | 上頁 下頁


  4

  前面已經說過,十七世紀的兒童販子已經變成一種專業。兒童販子以販賣兒童為業。他們買進之後,在原材料上加一些工,重新賣出。

  出賣兒童的人是各種各樣的:從想減輕家庭負擔的貧苦的父親起,到經營奴隸場的場主為止。賣人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在我們這時代還為了維持這個權利而打起來呢。我們記得離現在還不到一百年,海斯的選帝侯把自己食邑裡的百姓賣給英國國王,因為國王需要二批人到美洲去送死。到海斯的選帝侯那兒去,跟我們到肉店裡去買肉一樣。選帝侯有大批供制炮灰的人肉。這位親王好像把百姓掛在肉店裡,叫喚說:「進來講價錢吧!這裡有人肉出賣!」在孟茂司①的悲慘事件以後,英國在傑弗理統治之下有很多的爵爺和紳士受到了斬首或者分屍的刑罰。詹姆士二世把死者的妻女贈給王后。王后把這些貴婦賣給威廉·潘恩。可能國王抽百分之幾的成頭。最奇怪的是詹姆士二世並沒有賣過貴婦,而是威廉·潘恩把她們買去的。

  ①孟茂司(1649—1685),英國的公爵,新教領袖,在詹姆士二世執政時代,於一六八五年被斬首。

  潘恩做這宗買賣的藉口或托詞是這樣的:他有一片曠野,需要一批女人替那兒的男人傳宗接代。婦女是他要用的一部分工具。

  王后從這些貴婦身上弄了很大一筆錢。年輕的賣得價錢很好。我們一想到這件不名譽的事情就會覺得不安:潘恩大概沒有花幾個大錢就把那些伯爵夫人買下來了。

  兒童販子也叫做「舍拉」,這是個印度字,意思是拐孩子的。

  販賣兒童的行業經過很長的時間一直若隱若現。有的時候,社會組織對這些不正當的行業稍微有點寬容,他們馬上就猖獗起來。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西班牙看到一個叫雷芒·賽爾的惡棍領導一個類似的行業,使瓦朗西亞、亞力坎特和摩西亞三省從一八三四年到一八六六年三十多年裡恐怖不安。

  在斯圖亞特王朝,兒童販子在朝廷上的名譽並不壞。在需要的時候,他們還替國家的利益服務呢。對詹姆士二世來說,他們差不多可以說是一種instrumentum regni①。因為當時有許多名門世家,需要消除一部分不聽話的或者累贅的人,需要斷絕子嗣,或者需要突然取消繼承權。有的時候,這一房的人需要掠奪另一房的利益。兒童販子的破相的技能,使他們跟國家的政策拉上了關係。破相比殺生好。當然,你可以給他戴上一個鐵面具,不過這樣做太笨了。你不能弄得歐洲到處都是戴鐵面具的人呀,而破了相的人走南闖北,誰也不會注意。再說,鐵面具能夠除掉,肉面具無法除掉。你得一輩子戴著你自己的臉做的面具,沒有比這更聰明的了。兒童販子在人身上做的功夫,就跟中國人用小村做盆景一樣。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他們有他們的秘訣,不過這種藝術現在已經失傳了。他們的手能使小樹長得小巧玲瓏。很特別,也很有意思。他們可以在小孩身上下一番奇妙的功夫,連小孩的父親也認不出來。正像拉辛②用一句有語病的法文說的:「連父親的眼睛也認他不出了。」有時候,他們讓背脊保存筆直的姿勢,卻改造了面孔。他們除掉兒童面部的特徵,像我們揭掉手帕上的商標一樣。

  ①拉丁文:統治的工具。

  ②拉辛(1639—1699),法國戲劇家。

  如果想讓小孩要把戲,他們就用一種巧妙的方法使小孩的骨節個個脫臼。練起把戲來,簡直可以說柔若無骨。柔軟運動家就是這樣的。

  兒童販子不但能消滅了孩子的面貌,還能消滅孩子的記憶。至少能夠消滅他們消滅得掉的一小部分。小孩子不記得自己怎樣變成了殘廢。這種駭人聽聞的手術在孩子的臉上留下痕跡,可是在心裡卻沒有留下創傷。他頂多只記得有一天人家抓住他,後來他就睡著了,再後來,他又被人家治好了。治好什麼呢?不知道。硫黃燒的和刀割的傷口,他一點也記不得。在動手術的時候,兒童販子用一種奇妙的藥粉使小病人入睡,這種藥粉像魔法一樣,使人喪失疼痛的感覺。這種藥粉在中國很早就發現了,現在還在應用。像印刷、大炮、氣球和麻醉藥這些發明,中國人都比我們早。可是有一個區別,在歐洲,一有一種發明,馬上就生氣勃勃地發展成為一種奇妙的東西,而在中國卻依舊停滯在胚胎狀態,無聲無嗅。中國真是一個保存胎兒的酒精瓶。

  既然到了中國,我們不妨再在那兒多待一會兒。中國自古以來,在用模型塑造活人的藝術上,就有一種獨到的匠心。他們把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放在一個形狀奇怪的罎子裡,上面有一個口,下面沒有底,好讓頭和腳都伸出壇外。罎子白天直放,晚上橫放,好讓這個孩子睡覺。因此這孩子只長大而不長高,壓縮的肌肉和彎曲的骨骼慢慢的塞滿壇於鼓出來的地方。這樣在罎子裡要過好幾年。到了一定的時候就無法恢復原狀了。等到他們認為罎子已經長滿、怪人已經造成了的時候,便把罎子打碎。孩子出來了,看呀,那就是圓壇怪人。

  這個方法很簡單。不管你願意要什麼樣的侏儒,都可以預訂。

  5

  詹姆士二世對兒童販子很寬容。主要是因為他利用過他們。而且不止利用過一次。對於我們看不起的東西,我們不見得一輩子不高興理睬。一種叫做政治的上等行業,有時為了權宜之計,也利用一下下等行業,所以上等人雖然有意地看不起他們,卻也不得去迫害他們。儘管有點兒注意,但是井不監視他們的行動。因為說不定用得著他們。法律閉上了這隻眼,國王卻睜著另一隻。

  有時候國王甚至於承認他跟這種下等人發生過合作關係。這是君主恐怖統治的狂妄。破了相的人臉上有一顆百合花烙印;人家除去他臉上天生的特徵,打上國王的烙印。在梅爾頓准男爵,諾福克郡警察廳長雅各·亞司特雷爵士家裡,有一個買來的孩子,賣主在孩子的額角上用燒紅的烙鐵打了一個百合花烙印。有時候,賣主不管因為什麼緣故,如果一定要知道這個孩子是從皇家來的,他們就用這個辦法。多承英國人看得起我們,他們在處理私人事務的時候,總喜歡用我們的百合花國徽。

  販賣兒童這個行業,有點宗教狂的色彩,跟印度的「勒人教①」差不了多少,好像不是一個特別的行業。他們成群結隊地在一起生活,也耍要把戲,其實耍把戲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行動方便罷了。他們在這兒那兒住下來,又嚴肅,又虔誠,跟普通的遊牧民族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他們從來不偷東西。老百姓不瞭解真相,一直認為他們是西班牙的摩爾人,或者中國的摩爾人。其實西班牙的摩爾人造偽幣;而中國的摩爾人是騙子。兒童販子不幹這種混帳事。他們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不管你信不信,他們有時候倒還誠懇而又嚴肅。一點沒有不規矩的地方。

  ①印度的一個教派。

  幹這一行的各國人都有。comprachicos(兒童販子)這個詞匯把英國人、法國人、卡斯蒂利亞人、德國人、意大利人聯合在一起。同樣的思想、同樣的迷信和他們從事的同一職業,把他們組織在一起。在這個兄弟般的幫會裡,從出太陽的地方來的人代表東方,從落太陽的地方來的人代表西方。許多巴斯克人和許多愛爾蘭人在一起談話,巴斯克人和愛爾蘭人能夠聽懂對方的話,因為他們講的是古迦太基土話。除了這個以外,他們還有愛爾蘭天主教和西班牙天主教的密切關係(就因為這種關係,愛爾蘭國王——威爾士人勃朗尼爵士——雖然差點兒沒在倫敦的絞刑架上送了命,萊特林郡卻從此併入了英國的版圖)。

  兒童販子與其說是一個部落,不如說是一個社團,與其說是一個社團,不如說是人類的一群殘渣。他們是以犯罪為職業的人渣。這個行業好像是一個穿著一件幹補百袖的破衣裳的小丑。多一個人等於又補上一塊破布。

  兒童販子的生存規律是到處流浪,忽隱忽現。人家捏著鼻子容忍你,你能盡賴在這兒不走嗎?在必要的時候,有的宮廷也需要這種行業維護王權,即使在這樣的國家裡,他們有時候也會突然受到虐待。國王利用了他們的藝術,卻把藝術家送到苦役營裡去。君王反復無常居然到了這種程度。「朕高興如此做嘛!」

  滾動的石頭不生苔,遊蕩的行業不聚財。兒童販子都窮得要命。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衣衫襤褸的巫婆,望著火刑場的火說:「唉!大火不及蠟燭!」他們也應該說這句話。他們的頭兒——那些藏在幕後的大批販賣兒童的人——說不定,甚至很可能已經發了財。不過事情隔了兩個世紀,也就沒法弄明白了。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種幫會組織。他們有幫規,誓言,切口,甚至還有一套玄妙的道理。讀者如果想瞭解得更詳細一點,只要到畢司加野或加利西亞去一趟就行了。那兒有許多巴斯克人,在那些山套裡到現在還可以聽到關於他們的傳說。在烏野宗、歐別斯湯堵、雷沙和亞司的加拉加,據說現在還有兒童販子。那地方的母親到現在還拿這句話來嚇唬孩子:Aguarda te,nlno,que voy a llamar al comprachicos!①

  ①西班牙文:「不要吵,要不我就去叫兒童販子!」

  兒童販子跟茨岡人和吉卜賽人一樣,經常在指定的地點聚會。他們的領袖時常聚在一起,商量幫會的事情。在十七世紀,主要的集會地點有四個:一處是西班牙的潘苛波山隘。一處是德國一個叫做「臭娘們兒」的林中空地,那兒離狄可許不遠,有兩個奇怪的浮雕,雕的是一個有頭的女人和一個沒有頭的男人。一處是法國古包佛一土蒙那聖林的士山,那兒離布爾朋一勒一班很近,有一座馬蘇一拉一普羅梅絲巨像。最後一處在英國約克州的克裡扶蘭,吉絲堡的威廉·賈隆努騎士的花園牆後面,這邊是一個方塔,那邊是一個三角形的高牆,牆腳有一個拱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