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九三年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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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患兒。 因此,在母親身上既存在低於理智又存在高於理智的東西。母親嗅覺靈敏。天地萬物的巨大而隱晦的意志存在於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處事輕率盲目,然而又充滿了睿智。 泰爾馬什現在想讓這個不幸的女人開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對她說:「可惜我老了,走不動了。走不多遠就精疲力竭。一刻鐘以後就邁不開腿,必須停下來。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過,不陪你也許是好事,因為我對你沒有多少用處,反而給你惹麻煩。這裡的人對我還能寬容,可是藍軍會懷疑我是農民,農民會懷疑我是巫師。」 他等待她回答。她連眼睛也不抬。 頑念導致瘋狂或英勇。_但是一位可憐的農婦能有什麼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親,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於邏想中。泰爾馬什在觀察她。 他想方設法讓她幹點什麼,給她拿來針線和頂針。她果然縫製起來,這使可憐的凱門鱷很高興。她依舊遇想,但她在幹活,這是健康的徵象。她漸漸恢復體力,她縫補自己的內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滯無神。她一面縫,一面低聲哼唱晦澀難懂的歌。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泰爾馬什聽不清楚。她停住聽鳥叫,仿佛鳥給她帶來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動,她低聲自言自語。她縫了一個口袋,往裡面裝滿栗子。一天早上,泰爾馬什看見她出發了,她的眼睛茫然盯著森林深處。 「你去哪裡?」他問道。 「我去找他們。」 他沒有挽留她。 七 真理的兩極 在幾個星期的拉鋸戰以後,富熱爾地區的人們只談論兩個人,他們截然相反,但從事同一事業,即並肩進行偉大的革命鬥爭。 野蠻的旺代戰爭仍在繼續,但旺代人已處於劣勢,特別是在伊爾埃維蘭。那位年輕的革命派指揮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多爾大膽地擊敗了六千名保皇派,消滅了叛亂,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限制住叛亂。在這以後,革命派又屢次勝利,從而形成了一種新局面。 形勢改觀,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複雜情況。 在旺代的這個地區,毫無疑問,共和國處於優勢。然而這是哪種共和國呢?因為在逐漸成熟的勝利中,出現了兩種形式的共和國,恐怖的共和國和寬大的共和國,前者主張嚴酷,後者主張仁慈。它們之中誰將占上風呢?寬容和不寬容的這兩種形式,分別以兩個人為代表,他們都擁有威望和權力,其中一人是軍事指揮官,另一人是文職特派代表,他們之中誰將取勝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後盾,他帶來巴黎公社對桑泰爾營的可怕命令:「決不寬恕,毫不留情」。一切都應服從他,因為國民公會的法令明文規定「凡釋放被俘的叛亂分子首領並任其逃竄者將被處死」。他擁有救國委員會授予的全權,還有由羅伯斯比爾、丹東、馬拉簽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從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軍人,他的後盾是一種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擊敵人;他只有心靈,用它寬恕敵人。作為戰勝者,他認為自己有權寬容戰敗者。 因此,這兩人中間出現了潛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們兩人都沉溺於自己的遙想,但兩人都在與叛亂分子戰鬥,而且各有各的殺手銅,一個是勝利,一個是恐怖。 在整個博卡熱地區,人們都在談論他們,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視他們,目光流露出不安,因為這兩個絕對相反的人同時又親密無間,是對手也是朋友。從來沒有更強更深的感情使兩顆心如此接近。兇狠者救過寬厚者的命,臉上還留著刀疤。他們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則,一人遵循溫和原則,但他們又彼此相愛。我們不妨想像一個寬大為懷的俄瑞斯忒斯和嚴酷無情的彼拉季斯①。不妨想像阿裡穆斯會成為奧爾穆斯的兄弟②。此外,被稱作「無情者」的那個人同時又是最和善的人,他包紮傷員,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臨時或正式醫院裡,看見光著腳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無所有,把一切都給窮人。哪裡在打仗,他就去哪裡,走在隊伍前頭投入激烈的戰鬥;他有武器,腰間掛著馬刀和槍,但又沒有武器,因為他從不抽出馬刀,從不碰他的槍。面對打擊,他從不還手。人們說他當過教士。 -------- ①俄瑞斯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殺母以報父仇。被拉季斯是他的摯友。 ②阿裡穆斯和奧爾穆斯分別為古波斯人拜火教的惡魔與善神。 這兩個人,一個是戈萬,一個是西穆爾丹。 在這兩人之間是友誼,然而在這兩個原則之間是仇恨,就好比一個心靈被一分為二,由兩人分享。戈萬的確接受了西穆爾丹的一半心靈,那溫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給西穆爾丹留下所謂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產生。這場潛在的戰爭不可能不爆發。一天上午戰鬥打響了。 西穆爾丹問戈萬:「戰爭進行得怎樣了?」 戈萬回答說:「您和我一樣清楚,朗特納克的幫夥被我打散了,現在他手下只剩幾個人,躲進了富熱爾森林。一星期以後,他將被包圍。」 「兩星期以後呢?」 「他將落在我們手裡。」 「然後呢?」 「您看過我的告示嗎?」 「看過。怎麼樣?」 「他將被槍決。」 「你又是寬宏大量。他應該上斷頭臺。」 「可我贊成軍法處決。」 「而我,」西穆爾丹反駁說,「我贊成革命性處決。」 他直直地盯著戈萬,問道:「你為什麼放走聖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對女人作戰。」戈萬說。 「可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個女人抵得上十個男人。你為什麼不肯把在盧維涅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熱的老教士送交革命法庭?」 「我不對老人作戰。」 「可老教士比年輕教士更壞。白髮人宣揚叛亂就更危險,因為皺紋起作用。別再假慈悲了,戈萬,弑君者同時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給終盯著唐普勒塔。」 「唐普勒塔!我會讓太子從裡面出來的。我不對孩子作戰。」 西穆爾丹的眼神嚴厲起來:「戈萬,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瑪麗·安托萬內特,你就該和女人作戰;如果那老人是教皇庇護六世,你就該和老人作戰;如果那孩子叫路易·卡佩,你就該和孩子作戰。」 「可我不是政治家,老師。」 「你可別成為危險人物。攻打科塞哨所時,叛亂分子讓·特雷通走投無路,揮著馬刀獨自向你的部隊打過來,你為什麼喊『閃開,讓他過去?』」 「總不能讓一千五百人去殺一個人吧。」 「在阿斯蒂耶的卡伊特裡,你看見士兵們正要殺死受傷後匍匐在地的旺代人約瑟夫·貝齊埃時,就喊『你們往前走,我來對付他』,並且朝天放空槍。這是為什麼?」 「因為不能殺死一個倒在地上的人。」 「你錯了。如今這兩人都成了幫夥的首領,約瑟夫·貝齊埃就是小鬍子,讓·特靂通就是銀腿。你救了這兩個人,卻給共和國添了兩個敵人。」 「我當然是想為共和國爭取朋友,而不是敵人。」 「在朗代昂那場勝仗以後,你為什麼不下令槍斃那三百名農民俘虜?」 「因為邦尚赦免了共和派俘虜,我希望人們知道共和國也赦免保皇派俘虜。」 「那麼,如果你抓住朗特納克,你也會赦免他嗎?」 「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你不是赦免了三百名農民嗎?」 「農民無知,而朗特納克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但朗特納克是你的親戚。」 「法蘭西是我最親的親戚。」 「朗特納克是老人。」 「朗特納克是外國人。朗特納克沒有年齡。朗特納克招引英國人。朗特納克就是侵略。他與我之間的決鬥只能以死亡告終,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戈萬,你可要記住這句話。」 「一言既出,決不反悔。」 沉默片刻,兩人對現。 戈萬又說:「眼前的九三年將是血腥的日子。」 西穆爾丹驚呼起來:「你可要當心。有些責任是可怕的。不要指責那些不該受指責的事。難道疾病是醫生的過錯嗎?是的,九三年是艱巨的一年,它決不能手軟。為什麼?它是偉大的革命年。它象徵革命。革命有敵人,就是舊世界,革命決不能憐憫它,就像醫生的敵人是壞疽,醫生決不能憐憫壞疽一樣。革命通過國王根除君主制,通過貴族根除貴族階級,通過軍隊根除專制主義,通過教士根除迷信,通過法官根除野蠻,一句話,通過所有的暴君根除所有的暴虐。這個手術令人恐懼,但革命做這個手術是萬元一失的。至於手術中會損壞多少好肉,你去看著跑埃哈夫①是怎樣說的。切除腫瘤哪能不流血呢?撲滅大火哪能不犧牲一部分呢?正是這些可怕的必要條件保證了成功。外科醫生像是屠夫,治病的人像是劊子手。革命忠誠於自己的天賦使命,它毀傷肢體,但拯救生命。怎麼!你要求它對病毒實行赦免,對毒汁寬大為懷?革命不會聽你的。它抓住過去,結果它。革命在給文明作深切口,從那裡將湧出人類的健康。你大概很疼吧?這得持續多久?一次大手術的時間。然後,你就得救了。革命在給世界切肢,所以有九三年的大出血。」 「外科醫生心平氣和,」戈萬說,「而我見到的這些人都很粗暴。」 -------- ①荷蘭醫生(一六六八-一七三八),留下大量醫學著作。 「革命要求為它工作的人是激進分子。它拒絕顫抖的手。它只相信嚴酷無情的人。丹東是可怕的,羅伯斯比爾從不手軟,聖茹斯特鐵石心腸,馬拉毫不留情。你可要當心。這幾個名字可重要得很,它們的威風不下於幾支大軍,整個歐洲將為之顫抖。」 「也許未來也為之顫抖。」戈萬說。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您錯了,老師,我不譴責任何人。我認為真正的革命觀點是不指控任何人。誰都不是無辜者,誰也都沒有罪。路易十六只是一隻拋到獅群中的羊。它想逃走,想逃命,想自衛,可能的話它也要咬幾口,然而不是誰想成為獅子就能成為獅子。所以這只羊的願望被視作罪惡。憤怒的羊居然露出牙齒!叛徒!獅群把它吃掉了,然後又自相殘殺起來。」 「羊是動物。」 「那獅子呢,它是什麼?」 這句話使西穆爾丹沉思片刻,隨後他抬起頭說道:「這些獅子是覺悟,這些獅子是思想,這些獅子是原則。」 「它們實行恐怖。」 「有朝一日,革命將證明恐怖是必要的。」 「恐怖會玷污革命。」 戈萬又繼續說:「自由、平等、博愛,這些是安寧與和諧的原則。為什麼使它們顯得恐怖可怕呢?我們要的是什麼?爭取人民組成大同共和國。那好,別嚇倒人民。恫嚇有什麼用?人民和小鳥一樣,不會被稻草人吸引過來的。不應該為了行善而作惡。我們推翻王位不是為了永久豎起斷頭臺。處死國王,但要救活民族。打翻王冠,但要保護頭腦。革命是和諧而不是恐怖。不寬容的人是無法執行溫和原則的。對我來說,『赦免』是人類語言中最美的字眼。我不願流血,除非我自己也可能流血。再說,我只會打仗,我只是士兵。然而,如果我們不能寬恕,那麼打勝仗就沒有意義了。在戰鬥中我們是敵人的敵人,勝利後我們就是他們的兄弟了。」 「你可要當心,」西穆爾丹第三次說,「戈萬,對我來說,你比兒子還親,你可要當心!」 接著他又若有所思地說:「在我們這個時代,仁慈可以成為一種叛逆。」 誰聽見他們這番對話,會以為這是軍刀與斷頭臺的談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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