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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戈萬欣喜若狂。

  「西穆爾丹!是你!你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

  西穆爾丹瞧著戈萬。流血的臉上閃著難以描述的歡樂的光。

  戈萬雙膝跪在他面前,呼道:「我的老師!」

  「你的父親。」西穆爾丹說。

  五 一滴冷水

  他們有多年沒有見面了,但是他們的心從未分離。他們彼此相認,仿佛昨天才分手。

  多爾市政府成了臨時醫院。西穆爾丹被搬到一個小房間的床上,小房間與傷員的大病室相連。外科醫生縫合了傷口,認為應該讓西穆爾丹睡覺,所以禁止這兩個男人傾訴衷腸。何況職責和戰勝後的許多事情都等待戈萬去處理。西穆爾丹一人留在那裡,他沒有睡覺。他在發燒,因傷口而發燒和因歡樂而發燒。

  他沒有睡,但似乎也不清醒。這可能嗎?他的夢想實現了。西穆爾丹這樣的人是不相信滿五①的,但卻得到了滿五。他找到了戈萬。他離開戈萬時,戈萬還是孩子,這次見面戈萬已是男人了,高大、英勇、令人生畏,而且無往不勝,為人民而無往不勝。戈萬是革命在旺代地區的支柱,而正是他西穆爾丹為共和國造就了這根支柱。這位勝利者是他的學生。這張年輕的面孔也許會進共和國的先賢調,面孔上閃爍的正是他西穆爾丹的思想。從現在起,他的弟子,他精神上的兒子就已經是英雄了,不久以後他將成為光榮。西穆爾丹仿佛看到自己的靈魂成為天才。他剛才親眼目睹戈萬如何作戰,就像基隆②目睹阿基琉斯作戰一樣。教士與馬人之間的關係很神秘,教士只有半個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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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玩羅多遊戲時,抽出的編號棋子正巧擺滿方格盤的同一行五格。

  ②希臘神話中的馬人(半人半馬),曾是英雄阿基琉斯的老師。

  種種巧合使西穆爾丹興奮不已,傷痛也使他難以入眠。一個年輕的生命正在升起,壯麗非凡,他對這個生命擁有全部權力,對此深感快樂。只要戈萬再獲得一次類似的戰果,西穆爾丹就可輕而易舉地讓共和國將大軍託付給戈萬。當時人人都在做軍事夢,人人都想成為將軍。丹東想當韋斯特曼,馬拉想當羅西尼奧,埃貝爾想當龍森,羅伯斯比爾想打敗他們所有的人。西穆爾丹想,為什麼戈萬就不能呢?他浮想聯翩,面前有無限的空間,從一種設想跳到另一種設想,一切障礙都煙消雲散。誰一旦踏上這把梯子就無法停下,無止境地向上攀登,從人出發抵達星辰。大將軍僅僅是軍隊的統帥,而大軍事家是軍隊兼思想的統帥。西穆爾丹幻想戈萬成為大軍事家。他任憑幻想馳騁,想像戈萬在大西洋上驅趕英國人,在萊茵河上懲罰北方的君主,在比利牛斯山擊退西班牙,在阿爾卑斯山示意羅馬肅立。西穆爾丹身上有兩個人,一個溫情,一個陰沉,這兩個人都十分滿意,因為西穆爾丹看到戈萬既傑出又令人畏懼,而嚴酷無情正是西穆爾丹本人的理想。西穆爾丹認為必須有所摒棄才能有所建樹,因此此刻不該兒女情長。戈萬將--用當時的話說--「立在高處」,他將披著光輝,頭部像流星閃亮,一手持劍,將黑暗踩在腳下,展開正義、理智和進步的巨大翅膀;他是天使,但是殲滅性大使。

  幻想幾乎使他神志恍惚。他想得正興奮時,從半掩的門傳來話語聲,那是從隔壁的大病室傳來的。他聽出了戈萬的聲音,這聲音消失了多年,卻一直留在他耳畔。孩童的聲音變成了成年人的聲音。他仔細聽,有人走動。士兵說:「指揮官,朝您開槍的就是這個人。剛才他趁我們不注意鑽進了地窖。我們找到了他。這就是他。」

  於是傳來戈萬和那人的對話:「你受傷了?」

  「還能挨一槍。」

  「讓這人躺在床上,給他包紮和治療,讓他康復。」

  「我寧可死。」

  「你要活著。你想以國王的名義殺死我,我以共和國的名義寬恕你。」

  西穆爾丹的臉上掠過陰雲。他仿佛突然驚醒,陰沉而沮喪地喃喃說:「他果然是寬大的人。」

  六 胸部痊癒,心在流血

  刀傷可以很快痊癒,但有一個人比西穆爾丹的傷勢更重,那就是乞丐泰爾馬什在埃爾布昂帕伊農場的遍地血泊中救起的那個被槍擊的女人。

  米歇爾·弗萊夏的傷勢比泰爾馬什想像的更嚴重。除了胸部上方的槍洞以外,她的肩腫止還有一個洞。一顆子彈打斷了她的鎖骨,另一顆子彈穿過了她的肩骨,幸好肺部沒有受傷,她還能康復。泰爾馬什是「官學家」,這是農民對略懂醫道、手術和巫術者的稱呼。泰爾馬什在洞穴裡,在簡陋的海藻床上為這女人治傷,使用的是神秘的「藥草」,居然使這女人活了下來。

  鎖骨重新接上了。胸部和肩部的傷口癒合了。幾個星期以後,受傷的女人進入康復期。

  一天早上,她靠在泰爾馬什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樹下享受陽光。泰爾馬什對她知之不多,因為她胸部受傷不能多說話,而在她康復以前的垂危狀態時,她也沒有說幾句話。她想開口時,泰爾馬什就叫她別說話,但她顯然有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泰爾馬什在她眼中看到反復出現的悲痛。這天早上,她身體不錯,幾乎能獨立行走。治癒一個人就等於創造了一個人,因此泰爾馬什十分高興地看著她。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對她說:「瞧,我們站起來了,再沒有傷口了。」

  「只有心頭的傷口。」她說。

  她又接著問道:「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誰?」季爾馬什問道。

  「我的孩子們。」

  「這麼說」表達了幾層意思,它意味著:「既然你從不對我談起,既然你在我身邊這麼久卻一字不提,既然每當我要打破沉默時,你都不讓我開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說你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在高燒、恍惚和譫妄中,她常常呼喚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為譫妄中也能觀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泰爾馬什的確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和一位母親談論她失去的孩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他又知道什麼呢?一無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親遭到槍殺,倒在地上被他發現了,他救起了她,當時她幾乎是屍體,這個屍體有三個孩子,德·朗特納克侯爵槍殺母親後,帶走了孩子。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況。那些孩子們後來如何?還活著嗎?他打聽了一下,只知道這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剛斷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關於這幾個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問,但得不到答案。當地人對他的詢問只是搖搖頭。他們不願意談德·朗特納克先生這個人。

  人們不願談論德·朗特納克,也不願和泰爾馬什說話。農民有一種愛猜疑的怪脾氣、他們不喜歡泰爾馬什。凱門鱷泰爾馬什令他們不安。他為什麼總是看天?他在幹什麼?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在想什麼?顯然他是個怪人。這個地區正處於激烈的戰火、大動盪、大混亂之中,人們只幹一件事,毀壞,只有一項工作,屠殺從們忙著燒殺搶掠,忙著相互布下陷階,設下圈套,忙著相互廝殺,而這位孤獨者卻浸沉在大自然中,仿佛浸沉在萬物的無邊寧靜之中,他採摘草木,只關心花鳥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險人物。他顯然失去了理智,從不躲藏在荊棘後面,從不向任何人開槍,因此,周圍的人對他懷有幾分畏懼。

  「這是個瘋子。」過路的人說。

  泰爾馬什不僅孤立,而且人們見他就躲。

  誰也不向他提問題,誰也不回答他。他無法打聽他想打聽的事。戰爭蔓延到了別處,人們在更遠的地方作戰。德·朗特納克候爵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就泰爾馬什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戰爭忘在腦後了,除非戰爭刺他一下。

  聽到那女人說「我的孩子們」,泰爾馬什不再微笑了。母親哭了起來。她的心靈裡發生了什麼事?她仿佛處在深淵底部。突然她看著泰爾馬什,用幾乎氣憤的聲調又叫了起來:「我的孩子們呀!」

  泰爾馬什像罪犯一樣低下頭。

  他想到德·朗特納克侯爵,侯爵肯定不會想到他,也許根本忘記世上還有他這個人。他明白這一點,他在想:「老爺嘛,危難時認你,危難過去就不認你了。」

  於是他自問:「當初我為什麼要救這位老爺呢?」

  又自答道:「因為他是人。」

  對這個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著想:「果真如此嗎?」

  他辛酸地自言自語:「早知如此!」

  這件事使他很沮喪,因為他在自己的行為中看到一種謎語。他痛苦地思索。看來善行可以產生惡果。拯救狼就等於屠殺羊。誰為禿鷹修補翅膀就該為它的鉤爪承擔責任。

  他的確自感有罪。這位母親本能的氣憤是有道理的。

  不過,他拯救了這位母親,這減輕了他拯救侯爵的過失。

  但是孩子們呢?

  母親也在凝思。他們兩人的思緒很接近,雖然沒有明說,而且也許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親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著泰爾馬什。

  「不能這樣下去。」她說。

  「噓!」泰爾馬什把手指放在嘴上說。

  她繼續說。

  「你不該救我。都怪你。我寧可死,那樣我就能看見他們了。我就能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們看不見我,但我能呆在他們身邊。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們。」

  他拉起她的手臂,給她號脈:「鎮靜一點,你又發燒了。」

  她用幾乎冷酷的口吻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遠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麼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帶到哪裡去了?」

  她六神無主,用變得柔和的聲音說道,:「你明白,我不能這樣呆著。你沒有孩子,但是我有,這很不一樣。你不知道的事,你就無法判斷。你沒有孩子,對吧?」

  「對。」泰爾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沒有了孩子,我還是活人嗎?誰能向我解釋為什麼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覺正在發生什麼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開槍,可為什麼,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爾馬什說,「你又發燒了。別再說了。」

  她瞧著他,沉默了。

  從這天起,她不再開口。

  她變得比他希望的更聽話,她一連幾個小時蹲在老樹下發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經歷過刻骨銘心的痛苦的單純心靈,往往在沉默中尋找庇護。她似乎不再試圖去理解。絕望達到某種程度時,連絕望者本人也無法理解。

  泰爾馬什觀察她,內心十分激動。面對如此的痛苦,這位老人像女人一樣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說話,但她的眼睛在說話。她顯然有一個固執的念頭。她曾經是母親,而現在不再是母親了!她曾經是奶媽,而現在不再是奶媽了!她不可能聽天由命。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確,讓一張粉紅小嘴吮吸你,將你的靈魂從肉體中吸出來,用你的生命創造她的生命,這種感覺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著,他明白,面對如此的消沉,言語是無能為力的。沉默不語的固執念頭是可怕的。怎樣才能勸解沉溺於固執念頭中的母親呢?母愛是絕對的,無法和它說理。母親之所以崇高,因為她是一種動物。母性本能具有神聖的動物性。母親不再是女人,她是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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